Reise, Reise

空条承太郎踏入大学校门时,乔瑟夫寄来一台好相机。“为你高兴,我的好小伙。用它去记录下新生活那些转瞬即逝的美妙瞬间。”外祖父在附带的信里如此写道。等他真正用徕卡拍下第一张相片时,空条徐伦也已呱呱坠地。前两张底片都是躺在医院保温箱里的女儿,余下的三十四张被他用来记录海洋生活。头一个猛浪砸进相机里,尔后又一次航行里的剧烈颠簸使他不慎把相机滑进太平洋中。承太郎带着幸存的胶卷回到陆地,相馆老板犹疑着询问他是否还需要底片。是的,他回答。两分钟后他便理解了对方的踌躇:海水腐蚀了胶卷,使得照片上的婴儿看起来像是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黑雾之下,而身上则布满斑痕。


但他依然要了照片,“缩印到能塞进钱包的尺寸。”他比划了一下,空条徐伦尚处婴儿时期的面庞便被框进了夹层里。照片里的女婴好像在凝视那团雾,也仿佛正看向他。是和你一样漂亮的眼睛,这是何莉对新诞下的孙女的第一印象。跨出相馆时,外面的天气好极了,隐约能看到停泊的港岸与海,海里泛起的绿使他切切实实地想起空条徐伦。


空条承太郎在大学期间就结了婚。谁都不看好这场婚姻:当事人如此年轻,又将快进键拨得如此仓促。这更像孩子间一次不成熟的闹剧,但无人制止悲剧的发生。何莉・乔斯达在承太郎单身汉的最后一个夜晚促膝长谈,母子对面而坐,何莉为他泡上一杯热茶,等待能传来一丝声响划开冗长的沉默。最终是她先开的口。何莉像所有母亲会做的那般发问,她问你是否准备好进入一段新的人生?承太郎久不答语,四只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凝视彼此。母亲退让了。


“我想你做好准备了,”她轻声呢喃,“我相信你有所准备:准备好去爱别人、享受爱和欢乐,承受痛苦和泪水,还有一些意料不到也始料不及的东西……可我现在无法告诉你它们是什么,很难用语言去描述和形容。”……但我希望我说的是错的,错的不一定不好。这句她说得很坚定。婚礼当天所有人都到了,甚至连空条贞夫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他给场子带来爵士乐。唱歌,又亲自吹起萨克斯,全部人都认为他甚至比前几年唱得还要好、好极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妙,音符都在往天花板上飘。只有喝醉的乔瑟夫搭着承太郎的脖子,“现在你也将成为埃文・谢泼德(*1)啦!”,丝姬Q放下酒杯,把高出不少的丈夫扭到室外吹风。她对外孙感到抱歉,解释说只因他祖父总共也就知道这么一部小说,乔瑟夫并无恶意,好兆头怀兆头在今天都失效。但承太郎认为乔瑟夫确实酒后真言。


波鲁那雷夫没有来,承太郎本以为他会来。数月后承太郎在美国的新家收到一封信,信件来自大洋那头的法国。“致承太郎:美妙而幸福的新生活!你曾拥有同伴,而今又拥有了新家人,多么幸运 。希望你还好,二十岁后的生活也许平凡但也美妙,没什么不好的,稍事休息才能继续出发。我们(我敢肯定你会知道这个“我们”指的是哪些朋友)都祝福你的未来。”落款是你永远的战友,J·P·波鲁那雷夫。年轻的空条太太收了信,P-o-l-n-a-r-e-f-f?她把寄信人姓氏拼出来(只是纯粹的好奇心),不像是个美国姓名。她说。承太郎把信摊开,字便舒展开来,他又把它阖上。不是。他回。她问寄者何人。


他本来想说战友,脑海里扫过一个模糊人影,便又把这个单词咽回喉咙里。他说是旧友。


乔瑟夫一语中的,承太郎最终仍然离了婚。他们见了一面,乔瑟夫递给他一支烟。真就是埃文・谢泼德了,乔瑟夫嘟哝一声。他们都沉默着抽完了一整根。不是坏事,不是大事,乔瑟夫拍拍他的肩膀,有些路总得走过。


承太郎察觉到细微的不同:外祖父本应与他同样身高,可现在二者的眼睛不处于同一条水平线上了。他需要略略低头,才能对到乔瑟夫的眼神,才能仔细端详这张日已苍老的面庞。老英雄,他脑海内骤然闪现出这个词。英雄迟暮。他等价代换到另一个词。他不说话了。乔瑟夫抽完第二根,又轻轻按了按年轻人的肩膀,顺了一整包烟,走了。


婚后他也出海。大学后很长一段时间承太郎都在海洋上过。没有人明白为什么空条承太郎会选择读海洋学,也没人料到他真的会跑到海上过生活。因为不喜欢沙漠。对此他只有一个不尽人意的理由。但乔瑟夫觉得赞同,他说沙漠要人老命。年轻的空条太太没有问那个问题:我和海洋哪一个更重要?承太郎感知到某几个瞬间她的问询呼之欲出,可又像潮汐一般缩起来、退回去。或许爽利地问出来反而会更好。在二人商议徐伦的抚养权时,这个想法倏而闪过;在短暂的婚姻生涯里他们从没有吵过架。




数月里总有一次可以停泊上岸,空条承太郎也下来走动。那天天气很好,他们就近停在南太平洋的一座小岛上。他先去买烟,买了好几条,算好之后又要几十天几十天地远离陆地,就买了差不多的量,多要了两个打火机。后来他站在路边,抽完了兜里剩下来的几根;他什么都没做,放自己的两只眼睛去看行人,他看脚下的土地,迎面看骄阳,看人影在自己的面前晃动,看他们掀起或褶皱的衣角,看陆地上的一切植物,也看猫、狗、虫。他看久违的生活。


生活。陌生而习以为常的名词。当空条承太郎十七岁时,他曾以为人无法心平气和地每天都面对同样的脸,他将对剩下的三张脸产生某种程度不一的厌烦,哪怕彼此形同挚友。但沙漠的热气仿佛把他们融化了、融合在了一起,所有人彼此分享灵魂。……他把花京院的灵魂也拿去赌了。


沙漠的旅途刺激,大多数时间枯燥无味,夜晚降临时他们生火唱歌。乔瑟夫哼意大利民谣,“就像一阵清风掠过山谷,直达山巅、直达山巅”,他唱得更豪迈,也哼了几句休闲美国蓝调;阿布德尔唱了一首穆瓦沙哈,他转音转得极好,无人能比这些沙漠中的民族——阿拉伯人、埃及人、闪米特人甚至犹太人——在这方面做得更好。如果有手鼓就好了,他坦诚,“这些民谣适合篝火与沙漠”;波鲁那雷夫顺着哼起法国流行乐,音有点不着调,像是从里昂徒步走去巴黎;轮到花京院和承太郎,承太郎显然是不参与进来的一方,花京院了然。于是他独自哼起了歌儿:


“……即便各张各页都已编上页码,我仍不清楚它们指引何方(*2)。”


起先只有他一个人在唱,后半段加入低低的和声。他听到了,转过头去,承太郎只是在抽烟。他有些拿不准声音从何而来,但确确实实是空条承太郎的嗓音。之后他们白天也唱歌。好一阵子他们二人总唱同样的歌,偶尔拿波鲁那雷夫开玩笑。开心时花京院就笑,后来承太郎也笑,他们一齐放声笑出来。


当承太郎回到日本时,何莉已能下床走路,并对他道早。承太郎在此刻才涌上一股延迟的晕眩。他在花京院身上看见了死,又在母亲这儿瞧见了生。他很难不去联想这是跨越整整一片大陆的生死轮回。


勿需说明,承太郎形单影只地走进家门时何莉就了然了一切,沉默像一条溪流般在二人间游走。陡然间感到有枝蔓缠绕上她的背脊,是一双手。她感到自己处于一个怀抱里,有重量落在肩膀上, 之后是片刻的肩头小雨。简直要叫她分不清这触感是否只是阴雨天飘进窗来的雨滴。她伸出双臂,缓缓地抚摸那片背膀,正如他尚且年幼时她经常做的那样。


她的目光越过青年,瞧见院子里那棵常青松。何莉·乔斯达在这个瞬间感到自己的小男孩真正地长大了、成熟了;成长切切实实地发生了、显现出来了,然而代价如此巨大。可这又是多么地……她开口、轻声呢喃又戛然而止。




驶过状况不好的海域时常有大风大浪。承太郎不是一开始就有独间房,大学时代他和研究员共享空间。对方感到抱歉,承太郎的性格全船出名。他问是否在意?自己不介意去申请换房,承太郎只说不必。所有人都怕东非航线,水手们揣着枪睡觉。大部分人坦言不想死,他们有家人,有恋人,总该为别人的一份希望好好活着。几乎全体船员都祈祷,无神论者也比划十字。后来他们把枪又塞进抽屉里:谁会看上满载着一穷二白研究员的科考船?


至少同事都认为空条承太郎会读一读《老人与海》,《乞力马扎罗的雪》,或许是《海狼》:所有富有冒险精神的文字。再不济也要听过一两首水手间都有所耳闻的、吟诵海洋且通俗的号角。但他们有天发现承太郎听Sting,谁也没猜到的口味。……太过柔和了,只有英国籍的船员嘀咕了一声。


他们在美利坚靠岸。休整没多久,动身去了南美。船只一路南下,大西洋把它们顺着推往厄瓜多尔、秘鲁、智利,又绕了一圈,从福克兰群岛经过,瞧见阿根廷、乌拉圭和巴西。这是次轻松的科考经历,他们有大把的机会上岸休息,不需要和以往一样,仿佛移动监狱般漂浮于一望无际的大洋之上,甚至会有商船从附近驶过。这是片热闹的海域。期间也有好几次可以寻欢作乐的机会,“去找有乐子的场所”,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大受未婚青年们的欢迎,其中有普通水手,也有研究员、海洋学的学生;间或偶尔参与进几位已婚的同事……也有人来邀请他。承太郎正站在甲板上抽烟,微微转过头来,两只眼就把拒绝的话说完了。


于是他又多了一个外号:“圣徒”。叫法不胫而走,所有人都觉得合适。圣徒空条。他们私底下把这个单词用英文和西班牙语都念了一遍。


那天他们驶进港口,钢缆折断的那刻甩去了水手的半张脸,脑浆就像豆腐一样淋到地上。大家都知道水手活不了了,承太郎用手抚下他的眼帘。是个拉丁人,间或有印第安人的轮廓。船上人员众多,谁也说不清他从哪来。布宜诺斯艾利斯、三十三人城、或者卡哈马卡,也可能是某座智利小城。死亡使所有人得以第一次停下手中活,仔仔细细观察他的面庞。他们仍能察觉伤感从脑袋上掠过……缄默在甲板上流走。船员之死使一些多愁善感的青年学生们偷偷哭泣:起先这些哭声零零碎碎,没有人当着面哭出来,好像成年后哭泣是件丢份的事儿;而后哭声突然变成了和弦,海浪把哭声也给推高了,有很几位年轻的小伙子就这么在甲板上蹲下身来哭了。他们在哭这个可怜人,哭自己;哭给自己听,哭给别人听,也哭给海听,或许还哭给死者听。年长一些的都放他们哭泣。很难说这不是一次对茫茫大海的情感宣泄。承太郎把空间留给哭声,缓缓走到甲板尽头,看到了两种颜色:天蓝和海蓝。


但承太郎突然变得难以入眠了。头两天尚未预见多米诺骨牌将要逐个坍塌,为了不浪费时间,他干脆深夜也爬起来工作。再后来他强迫自己睡着,就什么都不去想。念头像一面海浪做的墙,从耳朵拍进脑袋。承太郎打开钱包夹,端详里头的婴儿照片。上一次失眠尚处十七岁的年龄,四人一狗沿着尼罗河一路向南开,那时他们不分昼日地浸在沙漠中。沙漠,黄金之海,其处境与现今的大洋漂泊多少有几分相似。他们睡在帐篷里,或者车座上,都不太舒服。他就让自己坐在车下抽烟,第三根时友人悄声也翻下车来。请给我一根,花京院轻声对他说。


后来的几天里花京院也偶尔向他讨一根烟。一开始的呛声险些吵醒波鲁那雷夫,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第五根半时花京院娴熟许多,终于明白吸进去的烟需过肺。他又不抽了。承太郎接过剩下的半根。他们很少交流,两对眼睛都看着月亮。等脖子发酸,便又把视线移到远方,眺望一望无际的沙漠。真奇怪,花京院对他说,沙子白天炙热,夜晚却很冰凉。有时他们也端详彼此:双眼,鼻,嘴,都能看到对方脸上细细的伤疤。花京院与他讲这些伤不讨人厌,“像是勋章——好的象征。”大多数情况下是承太郎先别过去脸。


承太郎就去甲板上,就着月光吸烟。月洒在海上,同洒在沙上没有区别。他模糊记起那个同龄旧友的身影,但看不清面庞。花京院再次归队时戴起了墨镜,承太郎原话奉还:伤不难看。很有一瞬间对方似乎不知该如何反应,后来就是微笑。船驶进阿根廷的海域,他趁上岸买来一些助眠药,终又可以入睡。数夜无梦。


空条承太郎靠着药撑到最后,船停在美国东海岸,回到家时没有人在。关于行程,他谁也没有通知。承太郎靠在沙发上休养片刻,对着院子的陆地,想到的是智利的海、危地马拉的白色沙滩、墨西哥裔的几个船员、大西洋里寥寥几声的航行号角……有那么一瞬沿途的热气再次使他想起了北非的沙漠。有什么促使他必须去做某件事。


妻子回来了,她的声音率先划开他的眼角,他从她的意志里知道了她一定也会做这件事。这也好,他想。


于是办完了离婚手续。我知道这个结局,很早就想到了。他回了一趟日本,何莉的嘴里说出了乔瑟夫的话。我之前似乎有问过,究竟有谁能走进你的内心呢?那时候没有答复。或许你也不会给我答复。或许……有人走进过,又或许这人因为某种原因,退出了,不管是主动或者被动。说的时候她很平静,只因在复述彼此都了解的事实。他们坐了有好一会儿,承太郎新婚前一晚的场景便又重现了。母亲拥抱了他,或许是承太郎率先拥抱了母亲,这已然变得不重要。他突然发现母亲似乎小小个的了,她轻了。额头上出现了浅浅的皱纹,发梢露出了些微的银色,或许是因为他的事儿。然而何莉·乔斯达、空条圣子、——“母亲”,眼前的这位女性从不会让他担心,她不喜欢给孩子们造成任何困扰。一九八九年时是这样的,现在依旧如此。


空条承太郎又回到了船上。有好一阵子船里头不停地死人。先是死了几个水手,一些海洋学的学生也遭殃。第一个船员扫舱时滑了脚,顺着船沿砸下去,脑子溅成红的浪花;第二个是位学生,台风天里爬甲板,就这样不见影踪;第三位掉进舱内的高温炉,“像被煮熟的肋骨”;第四个和第五个……剩下的人都去找同行的神父祷告。神父在海上漂泊的时间甚至长于老船长,他有希伯来文的《圣经》,也能做西班牙语的祷告。他只告诉他们,上帝不曾远离海洋。




二十岁后半段,承太郎依稀记得陆地的模样。有段时间课题是热带海洋生物研究,科考船数次驶过亚历山大城。同伴惊恐地发现承太郎能讲阿拉伯语,甚至对开罗的街道分布也了如指掌。空条承太郎还有不会的东西吗?所有人如此嘀咕。空条承太郎依旧是个谜,水手间都肯定这个谜从当事人少年时期便已形成,且注定如此、无法走近。彼时他距离家庭已变得遥远,孤身一人,上岸时仍会给空条徐伦寄东西。他实在不知该寄哪类礼品,同为人父的同事与他讲投其所好。离婚后船员才知道他结过婚,因他的无名指上从没有一圈银环,且过于年轻,好似不该急匆匆转换人生角色。所有人都笃定空条承太郎不再会走进婚姻的殿堂。那时科考船已连上因特网,他便上网查询这个岁数的女孩都喜欢什么。……或许女儿还姓空条。承太郎填写收件人姓名时难得犹疑。


寄了三次后前妻打来一通电话,(“还姓空条,”她好像能透过电话线瞥见他喉咙里想发出的音,“但这重要吗?”),告诉他徐伦已长成坚强的小姑娘,不太需要诸如娃娃和印花小裙这类礼物。“假若你真的在意,就让她亲眼瞧瞧父亲的面庞。”她讲得很平静,不带任何感情。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这类声音只属于坚强的女性。他低估了她。她是位坚强的妻子,更是坚强的母亲。


 他问她——或许还带了点为人父的柔软请求——是否能寄一张徐伦的照片来?接着传来一阵忙音。空条承太郎鲜少被拒绝。


博士阶段承太郎去了杜王町。东方仗助快乐且开朗,十六七岁,一九八九和一九九九,又一个冒险和结成同伴的年龄。他分享奇诡的童年发烧经历,本想告诉承太郎世界真奇妙,……你恨你的父亲吗,对方却如此问他。“不,我不恨他。我以前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像个没有形态、没有脸的空气人。谁能恨一团空气呢。”仗助答得很快,仿佛私底下早已自问过无数遍这个问题,“我只觉得老妈一个人把我养这么大,是真的很累。……我叫不出‘父亲’这句话。”他能感觉得出东方仗助没有半句谎言。一切都如此未知,他无法改变命运,也无法触摸命运的轮廓,早在一九八九年,在离开埃及后,他便忽然领悟、彻悟了。




空条承太郎活着跨入三十岁。脸仍年轻,学富五车,眼角爬上第一条眼纹;留校任教;没什么上陆的理由,几乎住在海上。他从人变成鱼,好像连呼吸器官都能舍弃,不如实实在在换成腮。最后一次上岸他去拜访老乔瑟夫,护工替他取假牙。烟是肯定不抽了。老乔瑟夫活得足够久了,也将继续佝偻着背活下去。他定能活过一百岁,所有人都坚信。承太郎有一瞬间觉得活比死更叫人难以接受,没几天他就回到大洋上去。


船上人员来了又换,所有人私底下称他一句“海神”,讽刺与尊重对半开。不该是哈迪斯吗?也有南欧船员睁大眼睛。科考队于西伯利亚遭遇抛锚。在靠近北冰洋附近的楚科奇海域,雪下得厉害,一颗颗冰冷的白球几乎要砸穿甲板,就连白金之星也打了个寒噤,不得不下船歇脚。同伴间没有斯拉夫人,拼不出西里尔字母正确的音。船员跃跃欲试当地的烈酒,老船长说我们也许会喝太多,也许。视伏特加的浓烈程度而定,或许我们都会冻死在雪里:就死在该死的俄国人这啦,谁都别想回美利坚去。承太郎喝了几杯,独自去到树林里。三月仍冷得出奇,白桦林一片寂静,或许因为酒精,直至此刻他才感到一阵战栗。所有人都把那个船员给忘了,事情过去很久了,模模糊糊,他们为死者流过数斤眼泪,再无记起的必要。可该死的,空条承太郎善于记住死亡。


那个拉丁长相的美洲水手永远死在南美,浪涛声中混杂着太多跨越时间的叹息。没什么可责备的,人无法在漫长的一生里恒常地铭记痛苦。他突然想到阿布德尔,埃及人至少安息于自己的家乡。五十天后他回到日本去,候机时与乔瑟夫一道抽烟。时间过得真快,又真慢。乔瑟夫说。结束了,像梦一样。乔瑟夫又说。他只回答:但梦里不会死人。他记得当时自己没把烟点燃,那根烟总也点不燃。他哭了。


林子里都是雪,雪倾斜着哗哗地从天上倒下来。承太郎不可遏制地感到似乎从某刻开始,自己便摁下了人生的加速键:过早地结婚生子、成为人父;过早地结束婚姻;自青年时代起就已频繁地接触死亡。他突然预感,自己也将如单行车道一般疾驰跃入死亡的终点站。但这也好,他想,人终有一死。在过往的人生里他无数次近距离瞧见死亡的面庞,看清它挥舞镰刀的模样……可他从不惧怕它。


回到船上,他想,仿佛同样在对这片树林道一声别离。回船上去,离开陆地。海与沙漠同等广阔。海里没有命运,海是地球无数的血脉。再见了。他在心里说给自己听。再见了。他这次发出声来。空条承太郎过往的岁月中有太多意外与不辞而别。雪落在树梢,只有风在回应他。



他确定没有人听到自己的告别。北风呼呼刮来,他竖起领子。这就足够了,他想,而明日即将再次远航。




END








注:

1. 理查德・耶茨《冷泉港》

2. 《The Book of my Life》,“ Though the pages are numbered, I can’t see where they lead. ” 实为2004年的歌曲。


RAMMSTEIN - REISE, REISE

“Reise Reise, Seemann reise 旅途、旅途,水手的旅途

Jeder tut's auf seine Weise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

Der eine stößt den Speer zum Mann 一个人将矛抛向他人

Der andere zum Fische dann 另一个接着瞄向鱼儿

Reise Reise, Seemann reise 旅途、旅途,水手的旅途

Und die Wellen weinen leise 伴着海浪的轻声哭泣

In ihrem Blute steckt ein Speer 在它的血里插着一把矛枪

Bluten leise in das Meer 鲜血静静流入了大海 ”


把reise reise连听19遍后突如其來的一篇,想说的都在最后的那声手风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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