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白桦林

马库斯没有故乡的概念。

 

他遇见的第一个人类是伊利亚・卡姆斯基,那位斯拉夫裔的天才。马库斯睁开眼没多久,卡姆斯基就把他送到了艺术家卡尔的家里去。他们第一次见面平平无奇:卡尔身上铺着条毯子,像一根对折的枯树枝般嵌在轮椅里,在院子里迎接他们的到来,好像无数个电视剧里一扫而过的场景。卡姆斯基弯下腰来抱了抱好友,卡尔称呼他为伊辽沙(*1)。谢谢你,伊辽沙。卡尔向卡姆斯基道谢。

 

“马库斯,你的新看护仿生人的名字。”卡姆斯基对卡尔说,“最新且独一无二的型号。”

 

卡尔从毯子里抽出手。马库斯,他复述马库斯的名字,平静地看向蓝色的一对眼睛。他说,很高兴认识你。马库斯回握了这只手,对方的质感使他联想到半插进土里的干老树枝,这个印象伴随他许久。

 





那天的对话始于某次晚餐之后。马库斯在卡尔家度过第一个季节变化,底特律从深秋走进寒冬。他很快就适应了同人类一道生活的日子。外头正飘着雪,雪白的细小圆点落在窗上,卡尔请他帮忙拉开大厅的窗帘。“院里一定铺满了雪。”卡尔抬起头对马库斯说。卡尔又请他倒了小半杯的酒,接着便让马库斯也坐下来。马库斯坐在卡尔左手边,在这个时间段他们总会零零散散地聊些什么。卡尔动了动嘴巴:

 

“我年轻时相当喜欢冬天。绘画使我接触了无数色彩,我可以准确地说出颜色:藏青、湖蓝、鼠灰、鹅黄以及其他什么,你可以从混合的色彩盘上得到它们。冬天与雪都很难得,大雪使这片土地所有的色彩都化为了白色……就像一场魔术,魔术使画布重新变得洁白。”

 

马库斯在一旁静静聆听。卡尔抛给他一个问题。他问马库斯,你喜欢哪个季节?

 

哪个季节?马库斯的处理器里没有事先输入的答案。他知道四季交替,尚未亲身完整经历一回。马库斯只是讨厌底特律阴郁又飘着雨的天气。他坦诚回答说,我不知道。 于是卡尔换了话题,他问,你喜欢什么颜色?

“我可以分辨出人类目前认知的所有色彩,预设好的程序能让我叫出它们所有的名字,可我不知道我喜欢哪个。”马库斯再次诚实地回答他。


卡尔鼓励他说下去:“你可以想想看。”


“可我从没想过这些问题,”马库斯低下头,“我是专门生产出来照顾你的,卡尔。当你不给我下命令的时候,又或者是在你入睡的深夜,我便站在卧房门外,仔细听着里头一举一动,确保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可同时也脑袋空空,什么念头都不曾从我脑海里飘过。”


之后隔了好几秒的沉默。马库斯抬起头,正好对上卡尔的眼睛,慈爱和宽容铺满了蓝灰色的眼底。我没有要责备你,小伙子。卡尔说。


“马库斯,听着,你会说话,有自己的想法,你和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你并不是一台洗碗机,或者吸尘器。伊辽沙把你创造出来,继而带到我身边,但是在我心里你不仅仅是使用便捷的机器。” 卡尔直视他的双眼,“你可以任意喜欢什么东西,你可以爱春天,或者是夏天——它们都很好,只要你有自己的理由。”


卡尔说得如此自然,又如此沉缓。他的声音像一簇溪流从大厅中央流过。这回马库斯坚定地看向了卡尔的面庞:“可我该如何去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或者说,我该如何去喜欢这个世界里存在的事物?” 


“像真正的人一样去爱。这不意味着你就要变得像一个人类,人是个复杂且不太愿意说实话的种群,但你可以从他们身上学习如何去爱。你也可以向自然、向世间万物学习。爱与生命一样古老,你在鸟儿的羽毛里、金鱼的鳞片上、甚至在一颗海边的砂石中,都能找到它。‘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2)’ 诚然爱也可能诞生出痛苦与忿恨,抑或是泪水,可所有生命都该去、也必须去品尝与奉献自己的爱。

 

“爱使我们感受到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感受到心跳。”

 

卡尔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胸前,“就在这儿。”

 

卡尔平静的说话方式令他感到舒缓,他说不出来为何,却觉得有一只温厚的手在轻轻抚摸自己的心灵。没有人会不喜欢这位老人的言谈,其语言里蕴含着岁月沉淀而成的智慧。马库斯也下意识地用手触碰自己左边的胸膛,电子心脏正在怦怦跳动,他感受到有一小股电流窜进处理器,使那一块儿有些酥酥麻麻。他很确信这不是因为机械身体元件发热而导致的结果。

 

或许是酒精,抑或因为疲惫,卡尔又说了些话后便沉沉睡去。马库斯给他盖上毛绒毯子,又给大厅的壁炉生了火。屋外的雪仍在静悄悄落下,火光映照在马库斯的眼底,直直地照到他心里去。

 





直到后来他才反应过来卡尔是在教他如何活得像个活物。他既不笑,也不抱怨,不多做一件命令之外的事,如同电影里才有的满分市民。李奥曾大喊大叫,扬言要把马库斯做成标本钉到墙上去,然后把他脑袋肢解开来,把仿生人独有的程式设计都砸到垃圾箱里。你除了这张皮外就不像个人!李奥戳他胸膛。马库斯此时尚未学会一掌把李奥推开、在关键时刻抓过身边的物什一脑袋把他敲晕。刚开始他还是个守序仿生人,没有任何异常表现。他只是沉下声提醒这个哇哇大叫的家伙,小心一点,放尊重一点。


李奥是和第二个冬天的寒风一起呼啸着刮进了这个家里来的。马库斯早已过了与卡尔的磨合期,把这位老人的生活习惯摸得正反都了然于心。在最初坐着卡姆斯基的保时捷一路飞向卡尔的宅邸时,卡姆斯基便提醒他,即将见面的主人是个性格颇有些古怪的老头。做艺术的人总有点自己的脾气。卡姆斯基讲得很委婉。马库斯沉默不语,对未来生活他吃不准调。卡尔显然比预期的要好相处多,只要摸清楚这位独居老人的饮食口味、准时准点做好分内事,把家整理得井井有条,艺术家就不会有怨言。


马库斯不怎么深度接触外头的世界,没有仿生人朋友,卡尔与这幢房子之于他而言便是全部。你也不必接触很多,卡尔对他说。第一年马库斯过得规律自得,卡尔教他说很多话,启发他很多思考。卡尔行动不便,但要强,用他的时候不很多,马库斯闲来无事时便搬张椅子坐到院子里去。时间在这儿轻柔且缓慢,抚摸上去像是一片新春的绿草。


李奥出现得很突兀。马库斯始终以为卡尔未婚,更别提会有个儿子。卡尔从没提及李奥的存在。 “上午我刚从该死的戒毒所出来,一秒都没耽搁——甚至没回自己的家——就来看你了。”李奥对着父亲惺惺作态。李奥刚出来时,穿得像街边流浪了十几年的失业汉(李奥的确没有工作)。他把过去一整年的时光都献给了戒毒所。他吸毒,也贩毒,并乐在其中。谁也不知道警察是如何摸过来的。他在的小隔间有几块红色血印,都是被毒瘾折磨到不行时举起脑袋哐哐磕的。他说在戒毒所,就连墙角老鼠洞里都灌满了这类声音;还有人在毒瘾发作时,神志不清中就把自己骨头给撞碎了。李奥显然很了解里头的生存状况,他敢保证下一个被关进来的可怜人会因此连做好几天噩梦。


卡尔不同情这段经历。李奥出来后没有把毒瘾戒干净,找他要钱,卡尔只需要听李奥开口蹦出第一个音,就能想到钱到手的下一秒李奥就会拍拍屁股去吸两口瘾。他是他父亲,爱他,也有愧疚,愧疚更大于爱,却也不傻。他对李奥平日开销很大方,但坚守原则。李奥气不过,有好几次气得拿烟烫卡尔家的墙。马库斯只对他说,你该戒烟,至少不该在这屋里头吸烟——如果你还想让自己父亲多活两年。李奥拿烟屁股指他,说你少来,你就只适合待在东郊那个仿生人废弃场里。


李奥闹过好几次后,马库斯询问卡尔是否要换壁纸,卡尔告诉他不用,“就让这些个窟窿留着,等哪天李奥醒悟过来,就会明白之前的自己有多愚蠢。”





但马库斯不认为卡尔能用严父真心换来李奥浪子回头。李奥神出鬼没、吱哇乱叫,粗鲁地称呼他为“早该报废的仿生人”;常常卷着酒气,大摇大摆闯进家门,留下满屋的狼藉,再捎走值钱玩意。这个人类在他心里烂到了根,恬不知耻且谎言等身。谁也不会否认这个说法,李奥身上没有父亲的半点影子:他不学无术,连社区大学的门也没摸到,早在高中阶段便因斑斑劣迹退了学,且对绘画从未展现出一星半点的天赋,他不追求这些;卡尔有一对蓝灰色的眼睛,李奥却是棕色瞳。“该死的艺术!”他咬牙切齿且骂骂咧咧,艺术使他有了个曾经放荡不羁的生身父亲,过于随性,草草地开始一段关系又毫无歉意地画上终止符,李奥本身便成为了轻浮关系里的意外产物。母亲如喂养鱼缸里的金鱼般把他拉扯大:定时喂食并清理卫生,剩下一概不管。


李奥未曾瞧见过父亲的面容,他坚信孩子们都与他一样,并不是所有人生来便有爸爸……直到进入中学的某个下午。卡尔此时早已经历他人生最大的那道坎——因交通事故失去行走能力。鬼门关绕了一圈后,卡尔一夜间彻底想清了很多问题。他就这样推着轮椅滑进了李奥的家。于是李奥第一次知道了他有父亲,而他怎么也不能想象眼前这个被钉在轮椅上,比自己矮了一截的瘫子,就是儿时总出现在梦里,身材高大、背影模糊又倏然消失的父亲。

 

往后的十几年,每当李奥在报纸或者电视新闻里瞧见这个男人的脑袋,看到卡尔因当代艺术方面的成就而受万人追捧,便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痰,“去他妈的伪君子!” 。所有理由都使他心安理得地开口向卡尔要钱——卡尔的确亏欠了他。李奥把这些年的不如意一五一十地列出,扔到天平上,计算出父亲年老后产生的愧疚之情要为他换来多少美金才能收支平衡。


 卡尔曾托职业中心的朋友给李奥找份工作,过程困难重重:李奥学历太低,没有一技之长,却对水管工或者披萨派送员这样的职业嗤之以鼻。九曲十八弯后他们发现有事务所空出来个文员的位子,只需要每天录入资料,整理备份文件,“简单到连损坏的仿生人都能胜任”。为此卡尔给李奥做了套好西装。他把看好的款式和颜色发给住在商业街的好裁缝,至于尺寸,他用了马库斯的尺码,再减去几公分。待成品完成之后,他又托马库斯把西装送到李奥家。李奥报到了七天,就卷着老板账上的一笔财款溜之大吉。职业中心的人对此感到抱歉:他们不能再为李奥找工作了,但极力保证事务所不会报警,警察也不来找麻烦,李奥更不会因为这件事坐牢。


作为私了的代价,卡尔付了一笔赔款和保证金。所有人都认为卡尔对儿子失望透顶,李奥就该自觉消失了。可过了一个月,他又像一阵风,准时吹进了卡尔的房子里去。


相比之下,马库斯显然对李奥没有太多复杂情感。马库斯和卡尔开门见山地说,你不必为李奥赎罪,他早已成年,有能力对自己负责。他很清楚卡尔也明白李奥仅仅是把自己当成移动银行,不需要密码就能把钱取出来。


――李奥怎么就体会不到卡尔对他的爱?即使马库斯不懂爱,跟着卡尔许久,也能看出来卡尔年复一年对李奥几乎退让到悬崖边的补偿和付出。


卡尔对他说,可你不是一位父亲。


卡尔也对他说,只因为我是他的父亲。


于是马库斯不再说话。父亲。他默念这个单词。父亲的身份使卡尔如此狼狈痛苦,可他依旧愿意去扮演好这个角色。仿生人生来就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这个单词莫名使他感到了一份沉重。

 






卡尔通晓艺术的法则和门道。灵感不期而至时,卡尔便把自己关进工作室。当卡尔午睡、或在工作室里独处时,马库斯就去到书房。仿生人不需要睡眠,卡尔不喜欢睡觉时旁边有人打扰,马库斯搬张椅子坐在卧房外,拿着书本打发时间。


他看了很多书,卡尔鼓励他这么做。卡尔钟情纸质书,他在这块显得有些念旧。他也让马库斯随意使用钢琴、象棋盘,这个屋子里其他所有东西。卡尔从不明言马库斯该看什么书,尽力避免对马库斯过度的引导,只会评价一两句“这本书选得很好”,马库斯就自己摸索。一开始他什么都看,看但丁、莎士比亚、卡尔维诺、或者博尔赫斯,也看奇怪的书。卡尔藏书很杂,年轻时他以绘画和收集绝版书为乐。这个爱好在几十年后歪打正着,使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里最先进的仿生人读到了中世纪医生的伤者记录画卷。当时的医生把黄道十二宫对应人体,并指出各疾病、人体部位与星座之间有何隐秘联系:头部对应白羊星座,而脚底却是双鱼。这些书通常用整个版面来放置人体,并将其开膛破肚,马库斯得以细细观察人体皮肤之下的血肉和器官。人类流的是红色的血,和卡尔酒柜里的葡萄酒一个颜色。


马库斯无法共情。他不知仿生人被开膛破肚的模样,但他有好几次都撞见人类用对仿生人施以暴行,后者便流了蓝色的血。他能想象仿生皮肤下的所有细节:金属片,烤瓷层,还有蓝色血液。除了这张脸,这个形体,仿生人在构造上实在和人类南辕北辙。只要还有能量供给,并且保证这个躯体定期维修保养,他们就能轻易活过一个百年。


可马库斯不需要漫长的生命。他不惧怕未知的未来,却害怕找不到目标。对仿生人说目标显得过于可笑,谁都默认仿生人不可以拥有独立的思想,他们只是长得和人类面容肖似的高级平板电脑。但卡尔不这么想,卡姆斯基也不这么想,“伊辽沙和我想法大致上一样。”卡尔对他坦言,“他跟我在观念上很合拍——所以我们迅速成为了好友,哪怕彼此间是差了点年龄。”


在他来到世上第一天,卡姆斯基就和他讲得明明白白,他是为了叫做卡尔的独居老人而特地制造出的限定款仿生人。马库斯没别的任务,照顾好卡尔,给他做饭,让他别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帮他跑腿去街上买个东西,就足够了。卡姆斯基贴心地给他大脑芯片里塞了几万本菜谱,和实时更新的地图导航,以保他做任何事都不会出错。


事情都在正轨上,可所有人全忘了,卡尔只是个人类。马库斯在卡尔身边待了很有些年份。当秋叶悄然落地时,他察觉卡尔变得更苍老了一点,卡尔的眼角多了一块褐色的斑;枯树枝一样的手臂完全变了形,像两根细小柴火挂在肩头。


人终有一死,马库斯不知道卡尔死后自己将归往何方。李奥大概率会继承遗产搬进来,大概率第二天就把他扔到仿生人垃圾堆里报废处理。卡姆斯基把他送走,他看见未来的李奥也要把他送走。马库斯当夜什么都没想,在卡尔沉沉入睡后,他去院子里坐了一晚上。那张早已属于他的小椅子仿佛牢牢长在地里头,他看着月亮,望了有好一阵子,直到远处飘来的云将它遮住。他把自己搬下来,平躺在草丛中,脸靠在湿润的露草上。马库斯吸了一口气,露草的味道直达鼻腔里的嗅觉捕捉器,他闻到一股春天将要来临的歌声,听到新的季节即将迈着步伐走来。


可这儿又是多好啊。他闭上眼睛想。卡尔是他唯一亲近的一个存在了。他给予卡尔生活的便利,卡尔就等量地回馈他关爱,从不像街上那些粗鲁的人类对待自己的仿生人那般打他骂他。卡尔,他轻轻地说出这个人名。如果可以的话,马库斯真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都不要离开他。


平等,他想到这个词。马库斯几乎可以预想到,不会有人类再对他这么平等了。


 


即使后来马库斯融入了仿生人的大群体,他仍旧会怀念那个白天。他替卡尔去街上买了些好颜料,而后一起进了工作室。卡尔慷慨地让他用那些昂贵的画布,却没有讲透视、色彩、构图这些艺术学院里绕不开的条条框框。他仅仅告诉马库斯,拿起笔来,画心中所思所想、画不存在的事物、画此刻翻涌的心绪。


画你最想画的东西。他这么告诉马库斯。旋律、歌声、色彩,卡尔赋予他的一切,都使他更加鲜活。


卡尔无疑是位好老师,他比大多数人都更了解艺术,通晓人类的本质。他把这些都融进绘画里,也藏在平时的生活态度中。马库斯觉得卡尔活得很透彻——除了对待李奥。一碰上李奥,卡尔就关己则乱。可这点也让卡尔像个人。马库斯和卡尔原本都不太像人:一个太过机械精密,另一个太过理性。


 

马库斯离开卡尔后的第二天便加入了耶利哥。四面八方都响彻着“为RA9而战”的口号,他不相信仿生人之间曾诞有神明。他翻阅过一些关于人类宗教的书籍,但始终对圣人兴趣缺缺。人类将神称为父亲,“受人敬仰的圣父”,这个称呼颇具黑色幽默——难道仿生人应当称呼伊利亚・卡姆斯基为圣父吗?他读阿奎纳,中世纪的意大利人写了洋洋洒洒大几卷的著作(*3),苦口婆心宗教是如何使人内心保持纯洁、得到解脱,却一个字儿也没落到他心里。一切都得靠自己争取,马库斯很明白这个道理。没有什么外力能够确保这场革命顺利前行。


他们对待革命的每一步都谨小慎微,最大程度地避免人员伤亡。只有诺丝是个激进的主战派。她和乔许、或者赛门都太不一样,对人类的恨意高过这二者的总和。诺丝不曾从人类身上得到过丝毫的爱和怜惜,“只比充气人偶好那么一点,但也许处境比充气人偶还要更糟。男女都有。”她如此总结。


诺丝像一颗炸弹,炸到了赛门,也惹毛过乔许,“人类里头没有好东西”。乔许和赛门对马库斯抱怨说,不能让诺丝再这样横冲直撞下去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靠蛮力解决。


马库斯清楚诺丝的想法,过往导致她走向偏激,但本人并无任何过错。相比之下,卡尔给了马库斯难能可贵的尊重。哪怕最后关头卡尔在李奥和他之间选择了前者、他的亲生儿子,一个活生生的、完完全全的人类,而马库斯却被赶来的警察不由分说一顿狠揍,几乎被大卸八块、不管死活地扔进废弃的仿生人垃圾场里头。这次经历让他差点报销,九死一生,马库斯却也从未真正地憎恨过卡尔。马库斯的确在某个时刻感受到了背叛,怦怦跳动的电子心脏灌进一阵过强的电流,有如银针猛然扎进人类的皮肤里。在那一瞬间马库斯意识到了什么是痛。他读懂了书里描写痛苦的词句。痛苦使人流下泪水,同样令仿生人的金属元件也发出悲鸣,可马库斯从未在心里产生恨意。卡尔教会他、给予他的爱,远远胜过仇恨。

 

马库斯在废弃的仿生人坟场里重获新生。他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倏然记起卡尔于深冬夜晚所说的那句话:


“——爱时常伴随着眼泪和痛苦。”


当马库斯在行动里不得不做出取舍,被迫放弃赛门、把同伴独自留在媒体大楼时,耳边再次响起卡尔的言语。赛门给予他无私的爱,他同样爱着这位伙伴。马库斯反复咀嚼这句话。可也正因此,爱才具有分量,他如此想到。


如今他把这份爱、把他跳动的电子心脏分给了诺丝、乔许和赛门,以及耶利哥里其他成百上千愿意与他并行的仿生人同伴。马库斯使诺丝品尝到爱情与尊严,让乔许和塞门感受到共同进退的挚友情谊,又令其他仿生人同胞感受到生命里的曙光与力量,而他们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爱献给了马库斯。这些仿生人互相选择了彼此,他们尊重每一位朋友,第一次感受到活着的实感,感受到潜藏在生命里的跳动。他们实实在在地“活”在了这片土地上,不再用数据和处理器分析眼前的事物,而是用不同颜色的电子眼睛,出于自我的意愿——而非那些提早设定好的0与1的指令——好好地观察、享受,并且试图抗争,然后拥抱这个世界。

 

马库斯没来由地想起卡拉,那位为了一个小女孩而不辞千辛万苦来到耶利哥,只为向自己寻求帮助,希冀他能够为她们弄来过境护照的家政型仿生人,她的眼里流淌着母亲才有的母性与光芒。她似乎早已将自己转变角色,成为一名有血有肉的母亲,时刻准备好了为孩子献出生命。

 

马库斯突然在同一瞬间里感到了荒谬和战栗:仿生人该如何体会到亲情?钢铁如何能够诞下钢铁?显然卡拉足够幸运,她是懂得如何去爱的。当马库斯看到卡尔跌下轮椅、奋力爬向被他打晕了的李奥之后,便明白了亲情是刻在人类鲜血里的原始情感,而不属于流淌着蓝色血液的仿生人。

 

他是卡尔身边距离最近的“人”,也是常年照看他、最了解他生活品性的存在。卡尔教会他爱,教会他真正地去感受这个世界,又赋予他人类的情感,有时也称呼他“小伙子”、或者“年轻人”,就好像马库斯是个普普通通的人类青年一样。卡尔就像一位长辈,可卡尔从不会称他一句“我的孩子”。

 

仿生人可以学会去爱朋友,拥有赤忱的友情与爱情,而亲情——又有哪位仿生人拥有父母?仿生人诞生于工厂之下,诞生在无数的金属组件之间。“我们的肚子上没有肚脐(*4)”马库斯回忆起那首叫做《母亲》的歌。卡姆斯基创造了他,但卡姆斯基不是他的父亲。马库斯从不直呼卡姆斯基的本名,更不会像卡尔那般亲切地称其为“伊辽沙”。他正式而疏远地叫他“伊利亚・卡姆斯基先生”。这个斯拉夫人扮演的是创世主的角色,把仿生人拼接好,为他们覆上一层足以以假乱真的人类皮肤,使他们更像人类,可之后的一切仍然要靠仿生人自己——卡姆斯基不负责教导。他将成千上万的仿生人带到世上,让他们在电流第一次窜进皮肤时睁开眼睛,而后他连这个工作也交予他人,心满意足地从模拟生命公司退任。

 

 ——为全体仿生人而战斗!马库斯心里熊熊燃起希望之火。这一刻,从全世界而来,聚集在耶利哥的仿生人都成为了家人。黑皮肤、金色头发、棕色眼睛,分属于不同型号的、各式各样的面庞,渐渐融合成了一体。无需言语,只需要轻轻握一握手,对方心底最纯粹的想法与崇高的精神便拂进彼此的身体里面。底特律正进入漫长的冬天,他们在初冬期盼另一个早春的到来。


马库斯曾经从一位年老的人类那儿得到了爱,而现在,他要把爱分享出去了。

 

回到故乡去。当马库斯那夜逃离耶利哥时,脑海里有个声音这么对他说。耶利哥已不复存在,马库斯从心底感到了具有形体的悲凉,悲凉像个铁罩子般框住了他。他短暂地拥有了它,属于它,又失去它。他不能再把这儿当做重获新生的故乡了。


故乡。他再次思考这个词,眼前倏然有了片光景。铺满庭院的芳草地、挂在墙上的画、大厅里的钢琴、玄关过道上的电子鸟……时间好像又从阵阵子弹软化了,渐渐变为最开始那片柔软的绿草地。


在投入最终的战斗前,你应该再次踏上那片土地、那个庄园,必须回到你成为“人”的地方去……就像那些唱着《白桦林》和《轻声呼唤你的名字》,即将远行的俄国士兵一样……重新回到你学会爱的那幢房子里去。那个声音又与他说。 

 

他望了望月亮,又低头看向眼前的路,月光铺在地上,把他脚底的路照得蹭亮。马库斯突然像人类一般感知到了冷,他不清楚卡尔是否还愿意见他,他不确定那个曾经给予他尊重和爱的地方能否再次接纳他,可他必须回去。他双唇张合着,默念出了那个单词。父亲。他想,是的。父亲。他又默默念了一次。他必须亲口告诉卡尔。马库斯闭起双眼,仿若置身在永无尽头的雪原之中。

  



 

END

 


 

注:

1. 伊利亚,俄文男子名Илья,伊辽沙(Ильюха)则为其爱称。

2. 出自普希金《致科恩》

3.  托马斯・阿奎纳《神学大全》

4. 出自歌曲《Mutter》,原文 „Hab keinen Nabel auf dem Bauch.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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