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花】椿

BGM/岚山夜泊

 

 

 

……当某天我躺在走廊的地板上,双手枕于脑后、眼神四处游离,并且最终看向庭院的一块小石子时,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是个多么冷冽的季节。而在这个寒冷季节里发生的某件事,却像一场演员欠缺、剧本极烂的戏剧,硬生生地被搬上舞台。

 

那是个暮秋与初冬交接的时节。气温好似瞅准了时机,一股脑儿降了好几度。就连一向以勤快著称的教授,在恶劣的天气面前,也不大乐意带着我们到处跑,去勘察什么奇特地质——海边太冷、山地气温低、活火山不在计划范围内……诸如此类。“简直就是跳伞嘛”同学说着一语双关的玩笑话,抱怨和天气话题便一笔带过。我也没多认真听。只是这个新奇的比喻,自然而然地印在脑海当中,就像红透的枫叶落在地上,都是理所应当且符合逻辑的事情。

 

不久后听见了更为精巧的表达。九月的最后一天,乘坐早班电车时,感受到清晨的凉意,我下意识地竖起衣领。

 

“天气已经这么凉了啊。”

 

似乎注意到刚才那细小的动作,用着西洋人所习惯的话题,站在一旁的陌生人说道。是个成年人,年纪约莫二十四五,不像是上班族;最显眼的是那头红发,并非鲜艳的亮红,像是混杂上其他色彩,从而达到柔和的效果。至于具体的颜色名称,倒也说不上来。

 

男人稍稍裹紧上衣,仿佛为了应和刚刚的话题,又加了一句“东京冷得真快……”在不断向前行驶的、略略摇晃的电车里,话一说出口,旋即被埋没于人群中。辨认出谈话内容耗费五秒,权且“嗯”了一声当作回应。又是漫长的沉默,只有学生、社会人散发出的清早独有的疲惫感特别鲜明。就在男人抬起手、试图拢齐贴附在后颈上的头发的那一刻,陷在对方指甲里的颜料,正静静地享受秋日清晨独有的凉爽。

 

那大概就是位绘者,抑或印染师了吧。潜意识中,我并没有使用画家、设计家这样的定义。一方面我对他的身份没有十足的把握,一方面没有揣测的必要。那人手里,是连画笔和颜料也没有的。社会人在集中的几个站点下了大半。离目的站台还有两站。正准备向车门口走去,陌生人兀自说了几句:

 

“现在的天气就像枫叶,先是从一片叶子开始变红,进而是一根枝桠,最后连成一大片。连片非常快。于是红色跳跃为绿色,就由天气这位魔术师完成奇迹般的魔法。气温也一样,倏地一下就凉了。这是大家的看法。倒不如说像昙花,还更有时间紧促的压迫感。”

 

……仿佛有一只手隐藏在话语后边,硬叫人扭动脑袋,我回过头。对方礼貌地微笑着,那头红发正如京都未红透的枫叶,又好似绣在黑留袖上的印花纹路,在深秋的风中轻轻摇曳。

 

车门打开又关上,男人下了车。谈话始于突兀,终结于突兀,是无数日常交谈中的一场,如同衣物中的一股线,悄无声息地隐没于针线的浪潮之中。它是以亮红与深蓝构成的语言画面,同时也是只有寥寥数人——以业余人的身份——参演的即兴舞台剧。打从一开始,它便以奇特的身姿闯入视线。

 

踏出车门的同时始料未及地打了一个喷嚏,后边的高中生抬起头,好像在看东京塔颤动一般,匆匆扫了两眼便快步离去了。

 

 

十月中旬的某个周末,带着已完成的课题论文,我去了一次学校。空条承太郎、地球环境学科学生、关于海底火山的数页论文。翻过资料,教授询问我是否有进入大学部后留在大气海洋研究所的意愿。他确定我足以破格直升大学部。我告诉他我会再作考虑。于是我完成了现阶段的任务,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正事告一段落,我退出理学楼。快步走过隐匿于林子间的路,有如火红石榴的枫叶渐渐脱离树枝,于是学校里飘飘洒洒的、下起了羽毛般的红色的雪,铺满了必经的教学楼前,甚至是池边蜿蜒前行的小路上;早些时候,道路是金色的,银杏叶蜷伏在正中央,蜷伏在讲堂后的道路边,炫目得如同流浪民族的女郎们佩戴的金饰;也有红黄相映的过道,鲜艳好似火焰。

 

走在仿佛燃烧起来的路上,记忆之匣的锁几乎被熔化了:九月某日的记忆探头探脑,滴溜溜转着双眼,全身涂满醒目的红,蹦蹦跳跳溜出匣子,不经意间划出一道艳色。我再次竖起衣领。

 

这次,呼出的气变成了一个白团儿,不久便散开了。我打算前往正门正对的安田讲堂,穿过山上会馆、再从会馆右拐。会馆与讲堂的距离不远。既不赶时间,也没有特别要紧的事,因此,我想要穿过会馆前的池子,再从池水边的林间小路走回去。

 

这座池子,被茂密的树林所笼罩着,跟不远处的山上会馆好似两个世界。工作日里,池边的人算不上太多,偶尔走过三两位学生,都是匆匆路过的模样,并无稍作休息、歇歇脚的打算;大多是现慕名而来之人,甚至是外国人。在这所学校,见到外国人并非稀奇事。这些游人多半带有相机,或者写生用的纸笔,能耗费一上午,用不同的方式记录风景。今天照例有人坐在池边的石头上,慢悠悠地移动画笔。离池子稍远的一块石头上,孤零零地放着画本,画已完成三分二。不大的画纸里,依次描绘着池子、池里的鱼、连同周边的几棵树。水下的鲤鱼是点睛之笔,似乎下一秒就会摇动尾巴倏然窜出。笔放在一块儿,画的作者却不知道在哪。画得很好,大概是美术专业生……也许是画家的作品。这么想着,我弯下腰,细细地瞧了几眼。

 

“是在看画吗?真不好意思,还是一幅尚未完成的画作。”

 

好像有谁从后边探出脑袋。我应声转过头。之前电车上遇见的陌生人微笑着,搔了搔那头红色的头发,今天倒是一副秋意已凉的休闲装扮。

 

“好巧,又见面了。”

 

对方似乎还记得我。半是出于礼貌,半是为了节省话语和时间,我点了点头。

 

“很好的画。”

 

“谢谢。”

 

不知何时,男人已经走上前来并站在一旁了。他弯腰拢起散在一旁的画笔,轻轻拂去粘着于画上的细小颗粒,再次道谢。似乎是个喜欢接受赞美的人。跟上次一样,对方又兀自说了几句。

 

“这儿的风景实在雅致,能叫人端坐一天也不厌倦。”

 

“三四郎池的话,还好。”

 

“三四郎池?……さんしろう?是夏目漱石的《三四郎》么?”

 

“嗯。”

 

对方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直都称呼它为‘育德园心字池①’,因为记不住别称,所以没有和这里画上等号。没想到T大竟有这么好的景色,真是失礼了……”

 

最后一个音节吞没于喉咙口,男人坐在石子上,挺直脊梁,继续描绘池边的景色。想着后半日并无紧要安排,我索性站在一旁,认真观摩起作画过程。偶尔也需要绘制地图,但显然与严格意义上的绘画不可混淆。一旦置身于绘画与色彩中,那人便不再说话,仿佛菲狄亚斯所创作的塑像,叫人不敢上前打扰。完成没用太多的时间。绘画者拉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像一只毫无防备的猫。收拾画具、起身、被递过掉落在地上的笔、转身道谢时才发现有人站在身旁。忽略方才因为瞬间的惊愕而触碰到生人的手指,猫又恢复了应有的谨慎与谦逊。

 

“抱歉,没想到你还在这儿,耽误时间了吧?”

 

我给他一个否定回答。男人再次微笑了,眼角有些下弯。那双有着石榴色彩的眼睛,在透过树叶的阳光的照射下,如同红宝石戒指闪闪发光。

 

“能否一起走一段路呢?”

 

或许是因为课题完成,或许是因为成功赶上电车——总之我的心情很好,倒也没有拒绝。我们并行着走出三四郎池。走过老旧的石板路,穿过林间的泥土小径,几乎没什么交谈。有好几次他踉跄着、差点被地上的枯树枝绊倒。我们在出口分道扬镳,我走向讲堂,对方的目的地则是七德堂。临别前,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大衣的口袋里掏出名片盒,递过一张。

 

我下意识接过。纯黑的底子上,端端正正地印着花京院典明五个字。剩下的没有细看,随手把名片塞进上衣口袋。再抬起头时,名为花京院的男人已经向着七德堂迈进了。难道给学生名片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么?联想方才,那人谦逊而礼貌的一句“敝姓花京院”,冠以不必要的敬语,我不知不觉地耸了耸肩。




 

……偶然的,往展馆的左侧迈动步伐时,不经意地瞥见了某幅画。画的规格不大,笔触老道而灵巧。正方形的画纸上,清晰地描绘着三四郎池深秋的景色。池里的红鱼聚在石子下,透过画框凝视外边的世界。深秋特有的红枫叶与略带黄色的阔叶林、错落有致的石子、连着池水的长满青苔的小石阶……逐一跃然纸上;水面泛着秋意,因倒影而显现出红黄绿三种色彩;池中央落有一片秋叶,向周边漾开小小的涟漪。这一定是三四郎池了。画框旁贴有附着在墙上的小标牌,之中印着画作名称、作者、以及作者的简要的个人资料。

 

——《秋》、花京院典明、东京艺术大学美术学部讲师、绘画科担当、29岁……简明扼要,年轻而事业有成。

 

这算得上此行的最大收获。参观并非本意,我对艺术不感兴趣。三天前,喜欢茶道与绘画的母亲就开始念叨,并最终成功劝说我一道而来。她在某些方面出人意料地固执。那名字是训读音。想到这个名字的主人,半月前正端坐在三四郎池边,直挺着背挥舞画笔,不知为何,我对画作产生了一丝亲切感。

 

因为一通电话,母亲先赶回家。爵士乐巡演的父亲隔着话筒,零零碎碎说了些什么,年逾五十的何莉·乔斯达——我的母亲——如同一位收到情书的小姑娘,打心底涌出笑意。她欣喜地道别,仿佛在跳轻快的恰恰舞;临行前甚至心情大好地想来个临别吻,我拒绝了她。尚未到晚饭时间,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也不想立马回家,便细细浏览起展览馆里的每幅画作。暖色调的、冷色调的、色彩鲜明或阴暗的……一一扫过。绕到最后,竟然又走回了最开始的那副三四郎池画旁。

 

于是百无聊赖地重新端详起这幅画。绘有三四郎池的画作,如同那时画本上的线条们的放大版。似乎因为我的参与其中(事实上只是站在一边观摩),它们全都伸展出手脚,想要献上热烈而亲切的拥抱。我将画解构成无数的有机物与无机物,这种行为多半出于无聊,还有少部分理学生的自觉。直到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无止境的分解戛然而止。画作的主人站在身后,稍稍仰起头。那双眼睛像是红珊瑚,夹带着剔透的红玛瑙的质感……几乎能叫人安心。

 

“那天的三四郎池可真是漂亮。”

 

没有回应。忽略我的不回答,名为花京院典明的画家自顾自坐了下来。过了两分钟,腿部传来一阵酸疼。我站得太久了。我也坐了下来,坐在同一张长凳上。

 

“的确如此。”

 

答复姗姗来迟。正搓着手的画家停下动作,有如回忆当时的情景,缓慢轻柔地阖上双眼。

 

“有时间的话,就再去池子那儿转一转……”

 

双眼又倏然睁开。那两枚镶嵌在眼窝中的、精致的玛瑙石得以重见天日。线条还是生硬了、颜色也冲突了……如此咕哝着。不知何时,我们坐得紧挨在一块儿,因而这些嘀咕声能够传到我的耳朵里。不过也没有故意挪开的必要了,我索性掏出烟盒。画家提醒我馆内禁烟,我只得稍显麻烦地重新塞回大衣口袋。

 

还是待到了闭馆时间。期间被当成工作人员,被主办方招呼过去又频频道歉,末了顺带慨叹身高,我沉默着一笔带过,对方便也不继续话题。留下帮忙的花京院正好怀抱纸箱经过,不免又是一阵笑意。为了掩饰尴尬、某种生涩情感以及其他,总之我接过一个纸箱,闷声不吭走在前头。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就像排队前行的苏格兰士兵,能够听到鞋子的踏踏声。有点像踢踏舞啊,画家这么调侃。他让我把纸箱放在地上,随后道谢。我又变得无事可做。统共见面三次的男人提出晚饭邀请,作为上次陪同的回报。要说陪同,也不大正确,只是一起走了如此短暂的距离。利弊思考只用两秒,我答应了。正巧母亲打来电话,我走到一边。她询问是否回家晚餐。得到否定答复后听起来很失落,过两秒却又用轻松的语调提醒我要照顾好自己。她的性格就是这样。

 

挂断电话后我走回去,等待着的花京院无所事事地观察展馆上方的灯。

 

“怎么了?”他把视线缓缓移下,问我。

 

“母亲的电话。”

 

花京院典明突然塑像式地沉默了。下一秒塑像又活过来,转了转眼珠,仿佛方才那一幕是错觉。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我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走出展馆,冷风便窜了过来。我竖起衣领,一旁的画家戴上围巾。他带我走进街边的居酒屋,用手轻轻撩开门前的帘子,热气扑面而来。我们选了一个靠墙的位置。花京院熟练地翻着菜单,又抬起头,把菜单推给我,询问我有什么想点的菜。接过菜单时触碰到那双刚刚卸下手套、残留着余温的手,指尖触感有些粗糙,手指上似乎生了茧。或许是一直绘画留下的痕迹……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不着痕迹地把手缩了回去。

 

“需要啤酒吗?”

 

年长的男人询问着,我点了点头。他向店老板要了两罐冷啤酒。酒精顺着喉管向下走,胃里一阵冰凉。我们就着食物喝酒,只剩半罐时,画家隔着木桌说了一句好久没喝到啤酒了。不自觉地想到上星期大家完成任务后用酒精狂欢的场景:实验桌上的资料被挪到角落,正中央的啤酒罐叠成了金字塔;有人手舞足蹈提议打劫生协的中央食堂,也有醉汉挥舞酒瓶说要烧了浅野校区,我象征性地喝了半罐,不参与讨论;期间有两个女生递上情书,我没有收下,同学们借着酒精的兴头起哄,一发不可收拾地闹成一片,我则径直起身离开。居酒屋里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如同火车轰鸣。我们在这片声音之海里显得过于寂静,像是懵懵懂懂的、初次出海的渔人,任凭嘈杂的浪潮打翻渔船。“真是够了”,我靠在椅子上,这么说道。花京院喝干罐里的啤酒,没有多说什么。他的筷子伸向牛肉,同时问我是否还需要冰啤。

 

离开时居酒屋正准备打烊。老板投来同情的眼神,我立刻明白他想表达什么。诚如所说,花京院的确很久没有喝酒了,从酒量就能略知一二。他陆陆续续要了三罐。第三罐见底时画家趴在桌子上,头发差点碰到盘子油腻的边缘。我推开碗筷,他竟然迷迷糊糊地说了声谢谢。酒醉的人分为三种,一种倒头就睡;一种吵吵嚷嚷,像老式唱片机一般叽叽喳喳;另一种脑袋迷迷糊糊、却也不闹酒疯。眼前的人是第三种。花京院比外表来得更结实,我搀扶他挪出店。

 

站在路边,我思考该怎么处理这宗大行李。十一月的夜晚很冷,呼出的气几乎能结冰。他将所有的力都均摊到我的身上。半分钟后我做出一个尝试,我耐心问他是否记得住哪儿。他没有回答。有那么几秒我想着干脆把他扔到路边的旅店,自己慢慢挪回公寓,毕竟我与他非亲非故。最终没有实施。身上传来一阵蠕虫般的质感,画家用三分钟掏大衣口袋,我扛着他,以免他滑到地上。第一次掏成了我的,提醒后竟也礼貌地道歉了。他是位礼貌礼节极佳的上等公民。最后递过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反方向、距离很远、东京有名的富人区。

 

他带着酒气说了句“不用麻烦……”我没有搭理他。醉汉的可信度为零。

 

穿过人行天桥(把他拖上来费时费力)、通过一条不太拥挤的马路,眼前便是画家所居住的公寓楼。很幸运,我们赶上了末班电车。花京院醉酒的样子算不上难看,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搀扶着他,一路上行人频频侧目。从居酒屋赶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母亲一前一后两个电话,最后全变为未接来电。推开房门,第三个电话如约而至,我只好按下通话键。照例询问回到公寓了吗,我说到了,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轻快,甚至带上了美国乡村音乐的调子。这说明她将会叨唠很久。我等着下文,醉汉摇摇晃晃地踮起脚,按下了挂断键。于是电话那头响起忙音。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他狡黠地报以微笑。一瞬间我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还清醒着,事实证明没有。他走起路来依旧摇摇晃晃。

 

为了找到支点,他把头靠在我的肩上,头发正好蹭上我的颈窝,这弄得我发痒,最后只得偏过头。我想起母亲养的猫,人和猫毕竟有区别。听说艺术家会借着酒精找寻灵感,面前的人恐怕是个特例。我卸下花京院,让他去躺沙发。他侧躺着屈起双腿、马上缩成一团。有如历经长途跋涉抵达圣地的朝圣者,带着满身疲乏和无意识的喜悦,他终于睡着了。我就这样错过了生气的机会。

 

我打开暖气。母亲没有再打来电话。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小沙发上有条毛毯,我递给他。当然没有回应。我只能摊开,尽量轻地把毛毯覆在他身上。出于无聊,我坐在沙发边缘,仔细端详起这位画家。他入睡后和平日里不太一样,而我却又不知道迥异在哪些方面。

 

——直到很久后我才找到合理的表达。熟睡后的花京院典明既不是鼎鼎有名的年轻画家,也不是天赋异禀的绘画科讲师,他身上没有任何光环。就连那双红玛瑙似的双眼,在夜晚的笼罩下,也只能老老实实安身于椟中。如同卸去所有防备和伪装的羔羊、褪去礼仪礼节的手杖和礼服,他甚至连画笔也失去了。在睡梦里,他不再是艺术圣殿里等待受礼的骑士,更不是缪斯女神的宠儿,而是最原始的人。就像生命阶段最初的孩童,花京院靠在沙发里侧,嗫嚅着、从齿缝里跳出音节——

 

这很好。他说。

 

……我放下水杯。他又变得缄默不语,继而翻转过身,背对着我,彻底入眠了。我关上客厅的灯,独自一人清醒地处于黑暗中。屋里安静得可怕,就连画家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坐在躺椅上,想着是否该告辞、该如何回家、是否还有夜间的士、接下来的学业选择——是轻松进入大气海洋研究所、或者临海试验所,抑或直接工作……我靠在椅子上,一整天的疲惫像海浪一般涌了过来。我不自知地睡着了。

 

 

 

 

一阵水沸腾的声音。我下意识起身,毛毯滑落下来。我不记我有这么一条御寒物。天很亮,已经白天了。从太阳角度和阳光判断,约摸上午九点。钟表证实了我的猜测。今天倒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阳光从落地窗外照射进屋里,窗帘被拉向两边,地砖与墙壁被晕染为金色。墙上挂满大大小小的画作,全都小心翼翼地以画框装饰着。我转过头,昨日的醉酒汉站在厨房里,晃了晃咖啡罐。

 

“需要咖啡吗?或者说,一杯红茶?”

 

“白开水就行。”

 

我的确这么打算。有那么一瞬他没有反应过来,犹豫着再次询问。听清后花京院耸耸肩,还是满足了我的需求。他又问我早餐想吃什么,燕麦粥或者面包。我选了后者。我们像昨天一样面对面,他在饭桌的这头,我则在那头。花京院换了新的衬衫与线衣,脚上趿拉一双毛绒拖鞋,发型也好好地打理过,就连屋里的酒味也轻了不少——我这才注意到玄关处崭新的空心清新剂。我们吃着各自的早餐,他是咖啡与黄油面包,我是白开水与燕麦面包。进餐时,我和他几乎没有交谈。

 

“昨晚……睡得还好吗?”

 

进食到一半,他突然抬头问我。我吞下口中的面包。还好,我说。我讲得有点含糊。他习惯性地用左手搔了搔脑袋。早餐结束后花京院递给我湿纸巾,这次指缝里没有任何的颜料残余。注意到目光,他翻转过手来,朝着内侧看了看。

 

“毕竟还没到印染师那个程度,”回答接近自言自语,“一般而言……能够清理干净。”

 

他究竟是带着哪类情感色彩回答的?或许个中情感比较接近鸡尾酒,分层且味道不一。他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了困惑。

 

 

 

 

他邀我参观画室。所谓的画室只是左手处第一间房。与想象的场景截然不同,偌大的房间十分凌乱。占据一整面墙的书橱里,画册东倒西歪,甚至还有几本建筑学书籍。墙角竖着一架可供攀爬的梯子。他喜欢坐在梯子的最上头读书,在我认识他很久以后,这个习惯也依旧令我咋舌不已。花京院有着许许多多的、款式不一的习惯。比如他作画时喜欢用发卡别起刘海,一股脑儿梳到后边去。据说是以前不注意,刘海沾到绀色颜料,洗干净耗时许久。某次、偶然间,他发现魔鬼贴效果更好,便不大用发卡了。我曾经问他为什么不剪掉多余的刘海?他正好画完最后一笔,魔鬼贴仍然杵在头发上。取下、梳头,他睁大双眼看着我。思考着措辞,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如果你愿意取下帽子,我兴许会稍作考虑。”

 

划不来的交易。至此话题被束之高阁,我们再也没有谈论过。

 

 

 

我征求他的同意,跨过地上废纸堆和书堆垒起的障壁,长途跋涉至书桌。桌上散着东山魁夷和平山郁夫的画册。花京院的风格与二者迥然不同,画家本人却也最崇敬他们。此外,桌面正中央摆放着大小不一的和纸,甚至是宣纸。其中三两张早已细致地勾勒出轮廓、以传统的柳茶色与老竹色为底,轻轻地铺了一层。

 

那是日本画通用的笔法。我大概知道他的专攻领域了。

 

“——日本画画家么。”

 

“不像吗?”他倚在门框旁歪着头。

 

“看起来不像。”

 

“我好歹也是个专业老师啊。”

 

东京艺术大学美术学部、绘画科日本画分支讲师,他的职业全称。出乎意料,他似乎很喜欢画素描人像。也找过几个模特专门练习。有次他半开玩笑地让我称呼他为老师,我没有应答。他又说了一次,递过一枚巧克力,我不大情愿地快速掠过单词。巧克力最终落到他的口中。花京院缩在沙发里,笑得像一只猫。


并非想象不出这个男人攥着毛笔、聚精会神勾勒图案的场景。至少看起来,花京院更像是一个坐在堆满塑像石膏与油画画料的画室里,卷起袖子绘制西洋画的人。日本画画家、新一代的东山魁夷、年仅29岁、传统画与西洋画皆有所造诣、学生时代公费留学欧洲。我几乎花费半年才知道这些关键词句排列组合在一起,产生的化学反应有多大。

 

他走了过来,在废纸堆里轻巧地穿行,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尾蝶,最后悄悄落在在我的身边,开始整理乱成一团的木桌。

 

“很多人都对我说过这句话,”他拢好画笔,抬起那双红宝石眼睛看我,“——我的老师、教授,还有一些同学,甚至是学生。我尝试过油画,在我的少年时代,也曾想把西洋画当做终生事业。但是后来,当我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走了两年,我彻底醒悟并且回头了。我并不适合玫瑰、金酒盏和竖琴。无论何种形式,只要能够画出心中所想,那就达到目的了。”

 

他不再多说什么。话题就此打住。站着也无所事事,索性帮他一起整理,他习惯性地道谢。整理结束,我卷起袖子,转头打量身后的墙。

 

——在桌后,在那面没有任何装饰的石灰墙上,静静地挂着一幅画作。长条形的画纸上,广袤的芦苇丛携卷了所有画面,并且不断伸向远方,叶尖伸出画框、轻轻扫过墙壁;河流蜿蜒穿行于其中。画面正中央有两只鹤,脱离了鹤群,相依为命似的并排站在芦苇里。靠左的一只伸长颈子、微微张开双翅,眼光如炬地望着天空;另一只收拢翅膀,金鸡独立地靠近同伴,不住用长喙梳理羽毛。色调看上去很暗淡,只有鹤头上的一点红十分显眼。这幅画夹杂着寂寥感与傲气,看上去相当奇怪。

 

“这张啊……好像是当初模仿中国工笔画的习作吧……”

 

他靠近了些,戴起黑框眼镜,呼出的气扑在我的衬衫上。后来我问他这幅画有什么含义。那时我们恰好坐在画室里,他抬头看了眼作品(他本人说是六年前尚处学生年代的青涩画作),思考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

 

“没什么含义,只是突然想画仙鹤了。”

 

不知怎的,我觉得那鹤就是他自己。昂扬着脑袋、像火烈鸟一样梳理羽毛的……

 

接触久了才知道这正是他的性格使然。脑海里倏然闪过抽象的想法,哪怕只有宇宙爆炸的短暂一瞬、行星坍缩的万分之一秒,他都会实施。花京院是不折不扣的浪漫主义者,脑袋里装满了空中花园般的妄想,天真认为自己能徒手构筑罗马城。有人喜欢他的理想主义,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嗤之以鼻,当事人倒显得镇定自若。他就是如此的一个矛盾体,既保留西方的生活习惯,又保留着东方人的思维方式。花京院典明没有特别畏惧的事物,换句话说,他不能理解畏惧这个单词的词义。

 

 

回家后我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打开联系人列表,里面赫然躺着他的电话号码。我关闭页面又打开,不是幻觉。最终我没有按下删除键,任凭这串号码雀占鸠巢。

 

 

 

 

那天傍晚——我忘了具体的日期。大概是十二月份的第一个星期四、或者星期五,我从学校回来,打算周末回家一次。天气彻底冷了下来,前不久东京下过一场暴雪。今天是个晴天,路边的积雪慢慢融化。我打开信箱,里头形单影只地放着一封信。信封是普通式样,上头写着“空条承太郎君收”……并没有寄信人。信里头似乎装着一张硬卡纸。回到公寓、关上房门、剪开信封。

 

是一张美术展览的门票。中国漆画展,时间在这个周末。我立刻明白是谁寄来的了。我不记得曾经透露过我的名字与住址。

 

准时赴约。那人正站在展馆门口,瞧见我后挥了挥手。这是第四次见面。我实在想不出他有何种理由一定要把票寄来。一路走走停停,但凡他见到中意的画作,就稍稍停得久一些。我索然无味地扫过一幅幅画;花京院则是意兴阑珊,如同一条鱼,在绘画的海洋里娴熟穿行。我走得更快些。有时候我们并排而行,有时候我走在前头,转身时才发现他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多半是对着墙上某幅画作出神。二十多分钟后,他突然叫住我。那时我正坐在长椅上休息。我不大愿意地挪过去。面前的是以深蓝为基调的漆画,细致地画出无垠大海,还有一艘商船,海面上映射着灯塔的亮黄灯光。多美的海啊。他跟我说。我突然想到了大气海洋研究所,想到不久前为了那份海底火山的报告,特地跑到海边,租借一套潜水用具,带着水下摄像机实地考察——现在想来荒唐至极。

 

其中没有他的画。他饶有兴趣地观察同行作品。花京院不大喜欢指手画脚、妄加评论,他不是个批评家。他终于脱离这片海,继而我会展结束后想要吃些什么。联想到一个月前的醉酒事件,我以缄默代替回答。他读懂了我的沉默。

 

回程时陆陆续续开始下起雪来。我试探性地询问为何要送我门票。他摸了摸鼻子。

 

“我相信你会来,事实上你的确赴约了。”

 

“假如我没来呢?”

 

“既然发生了,那么‘假如’这类的设定,说是伪命题也不为过。”

 

说着他笑了起来,露出好看的洁白牙齿。——偶尔,他也会显得如此我行我素。此时的花京院典明褪下保护层,不再用礼节做防御,将人拒之于千里之外,类似于收敛尖刺、将最柔软的肚皮袒露在外的刺猬。我确定他只会在信任的人面前这么做。这意味他将失去矛、盾、铠甲和剑。他谦逊有礼地将一批又一批慕名而来的画商与收藏者们拒之门外,推掉本可以大赚一笔的机会。正如他的名片,纯黑的底子上只有名字,其他讯息,诸如电话、头衔、职务、工作地点,一概隐去。“因为不想自我推销,知道名字就好了。”画家回答我的疑问,紧接着调侃起玩笑话,“不过也有特例。假若哪天你有所建树,成为闻名遐迩的学者,我就帮你设计名片。免费。”

 

我回答了什么?……我似乎拒绝了。花京院看起来有些失落,下一秒站直伸了伸懒腰。他有时候会从随和的侍臣篡位为国王,手里握着权杖,实在过于自信了。

 

又譬如那间价格不菲的公寓。他本可以买下一幢京都式的宅邸,在庭院里种上月桂和冬青。

之所以没有实行的理由简洁明了:整理房子费时费力。也从未考虑过钟点工,他不大让生人进屋,同时也厌恶生人闯入领地,因而他的公寓总是疏于打理。除了绘画,他对生活细节相当不感冒。当我第六十三次跨过废纸堡垒与书籍城墙,我把这些纸制品都挪到角落。有时会产生一种错觉,走近他家就像进入上班高峰期的电车,实在不知道要把脚往哪儿搁。某日我突发奇想,不辞辛劳地从附近的超市搬回一个鞋架。至少玄关处是能通过了。

 

之后我们经常碰面。大多数情况下是他主动联系,见面理由各式各样。有时只是为了请我过来喝一杯大麦茶,有时是画展,有时——有时没有任何理由。他总是瞅准时机发来邮件,或者打来电话,巧妙且精明地避开上课时间。深冬时节,他曾经捎上我,驾驶新买来的车,从东京出发一路奔向京都,疯狂好似公路片。我们去了金阁寺。被白雪覆盖的金阁寺格外萧条,莫说这座寺庙,就连京都其他地区,都是银装素裹的景色。他下车,递给我相机。

 

“既然是地球环境学科的学生,对于拍摄取景、大自然,总归是有一套的吧?” 

 

画家打算坐享其成。我不记得何时何地提及过专业。偶尔聊起相关话题,“在理学部学习”……仅此而已。他当然知道我在何所大学就读。我不大跟他人聊学业。然而这男人无所不知,联想到当初他能在未知如白纸的情况下,了解到我的名字与住址,这些都算不上什么了。雪继续下着,他不住地搓着手,我卸下围巾,递给他。他睁大了仿佛隔了层雾气的红色眼睛。

 

 

 

 

他曾经亲眼目睹女学生塞给我巧克力、或者其他礼物。我一概拒绝。对此他颇有微词,认为我应该收下这些东西。至少出于礼貌礼节,我有义务这么做。有段时间我接受了这个提议,其结果只能让我收到的物品堆积如山,从巧克力到手工围巾,甚至是剃须刀。情人节那天他出谋划策,我翘了一堂不太重要的课,两个人在外闲逛一上午。终于没有女生礼物的狂轰滥炸了。午饭时他说想要回T大再看看三四郎池。我同意了。时间还早。我们从赤门进入,顺道去了趟综合图书馆。他没有其他非去不可的地方,于是我们从小道穿过,径直走向三四郎池。情报学楼、育德堂……走过岁月久远的石板路,池子近在咫尺。历经漫长的冬天,落叶林木吐出新芽。已经很久没见到这种绿了,最崭新而又最富有生机的绿。绿色铺满整片小径,就连头顶的树枝,也或多或少地被绿叶所亲吻、覆盖。这不过是最平常的地理现象,在画家眼中,却变成了难得一见的珍宝。“这才是最为纯正的绿色啊……”原本走在前边的花京院转过头,笑着对我说道。我对他点点头,这次不是应付式的点头,而是默认与赞同。

 

“一点杂色都没有,”他摘下一片树叶,仔细地观察起来。末了又像想到什么,把叶子举到我眼前,“颜色很接近承太郎的眼睛。绿松石和祖母绿……有点接近的色彩。”

 

他曾用各类绿色宝石作比喻,来表述我眼睛的色彩。其中不乏祖母绿、翡翠、萤石、碧玺……用词丰富得好似人形词典。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里被分门别类、单独摆放的一个。话题就此告一段落,我们继续往前走。

 

池边聚集了一些游人,粗略一数,竟也有十几人。冬天是这里最冷清的时候。石头很凉,大多数人都站着,略略瞥一眼池子,拍上几张照片,算是有了纪念。我这才注意到花京院没有带上纸笔。恐怕他只是单纯地想来看看池边的景色,仅此而已。我们站在池边,池水向外冒出阵阵凉意。正打算离开,花京院却弯下身。

 

不大不小的石子砸进水面,就像砸开一块完整的玻璃,溅起的水花如同玻璃碎渣一般向外飞散。不光是池子里的鱼胡乱地兜圈、鸟扑腾着翅膀跃起,游客们仿佛也受到了惊吓,投以责难的眼神。一瞬间,我们成了焦点。始作俑者赶忙拉起我的手,踏上石板小路向外跑去了。直到快瞧见会馆,我们才稍稍停下,半蹲着喘气。蹲在离路口不远的地方,他向上捋了捋头发。视线相对,花京院朝我爽朗地笑了起来。

 

“刚才还真是危险啊……”

 

“简直就是个小孩子。”

 

“我都快三十了,年轻点不挺好的嘛。”

 

他心情放松地说起玩笑话。这下,我们面对面地笑了。仿佛刚刚看完卓别林的滑稽剧,我们蹲在出口不停地笑着。行人如同瞧见怪物一般瞥向这里。于是我们又笑了起来。直到笑累了,我站起身,双腿因为蹲坐太久而略微发麻。他则摘下几乎不用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眼睛。我伸过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收起眼镜。眼角几乎溢出了近乎于温柔的笑意。

 

“你看,”他说,“你也可以这样无所顾忌地大笑啊。多笑笑吧。”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负罪的逃兵,话梗在喉咙里,无论怎样都说不出内心的感受。最终我什么也没说,也因此错过了最好的谈话时机。我只得保持沉默,这份沉默持续了一个下午。

 

回到他的公寓,我们一语不发地脱下外套。屋里的暖气蹭得眼皮发沉,于是我靠在躺椅上,准备闭目养神。花京院典明关上画室的门。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很快地醒来,期间经历了一段极浅极浅的浅睡眠。我干脆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注意力反倒异常集中,因此,我才能分辨出细小的脚步声。那是故意放轻的步伐,那人脚上必定包裹着一双毛绒拖鞋。我几乎能想象出他蹑手蹑脚的模样。出于好奇,我没有睁开眼睛,而是一动不动、佯装正处于深睡眠中。过了几秒,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他的唇倏然地、轻轻地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简直叫人相信那只是诧愕的错觉,一切发生得过于迅速。额上留下的触感却如此鲜明。下一秒,他就像一只展翅的雀,扑腾着翅膀急忙离开了。

 

傍晚,我回到家里。站在玄关处,母亲穿着围裙出来迎接。瞥见我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晚餐时她问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气色似乎不太好。我努力回忆进屋时的表情,以及这幅表情维持了多久。

 

我尝试回想当时的情景,然而记忆却像铅笔字迹,被擦去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记得离开前,那人一直回避目光相对的尴尬模样。

 

 

 

 

一个星期。花京院没有发来任何消息。他就像缩在洞穴里提心吊胆、对外界一切变化都过于敏感的土拨鼠,毫无走出洞穴的打算。这七天里我去了一次东艺大,到达目的地用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诚如他同事所言,画家去关西取材了,一个人。我询问何时能够回来?对方耸了耸肩。

 

“谁知道呢。”

 

于是无功而返。晚上吃了生鱼片,头一次把芥末加进酱油里。母亲像是撞见UFO,仔细地看了看酱油碟,又看了看我,接着摸了摸我的额头。没有发烧呀,她说。

 

过了三天,学校正式放春假。教授联系了我,他恭喜我可以继续留在大学部深造。与此同时,大气海洋实验所伸出橄榄枝。我最终留在实验所。接到如此喜讯,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实感。

 

有时我在思考我和花京院典明的认识过程。就像一部临行编排的戏剧,显得逻辑欠缺且进展怪异,没有专业编剧,没有正式的导演,演员们挤成一团,吵吵嚷嚷即兴发挥。但总归演了下去,并且有了意想不到的收获。

 

四月的第一天。仿若人间蒸发的画家回到关东地区。在此期间我去了实验所,大致了解未来几年的研究环境——如果不出意外,很有可能一辈子都会在这里工作。毕竟是我喜爱的研究领域。我给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第一个未接通。接着是第二、第三个,到了第四个我选择放弃,转而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往复循环。清早起床时收到难能可贵的电邮。起身洗漱、检查研究报告,这一个小时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翻资料,到底有看进去一个字。

 

五分钟后我缴械投降,干脆登门拜访。按下门铃,等待。许久不见的红色脑袋探出来。我就这么踏进屋里。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就像许多人做的那样,他恭喜我继续深造。我缄默地接过热咖啡。气氛倏然沉默,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题才好。二月份曾经孕育了一只鸟雀,扑腾着飞走了。这只南徙之鸟于四月默然北上,现在正坐在我的对面。我忽然想说些什么——

 

于是我对他说,去海边走走吧,去夜晚的海边走一走。

 

……他缩在沙发上,像蜷成团的猫。过了一会儿,花京院朝我要了一支烟,还有打火机。在被呛到咳嗽的同时,他用手背抵着嘴,断断续续地同意了。

 

 

 

 

 

车子沿着海边的公路缓缓前行,道路几乎贴着海岸线。到了夜晚,似乎连海风都倦怠了。他们从一个路灯的明亮处,跨越到下一个路灯的明亮处。明暗变化映照在车玻璃上。承太郎掏出烟盒,用另一只手挡着风口。烟味在逐渐散开。花京院熟悉那股淡淡的烟味和烟草牌子。承太郎的喜好很固定。偶尔花京院也会顺路稍回一两盒香烟。莫名被烟味呛到,他措不及防地咳嗽起来。副驾驶座上的高个青年打开便携烟灰缸,捻灭了几乎完整的一根烟。

 

“我没事,不用特地费神。”

 

“只是不想听到咳嗽声而已。”

 

然而他知道生硬的答复之后所包含的感情色彩,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青年了。花京院往车座上靠了靠。海风吹进车里,残余的烟味便消弭在空气中。

 

目的地就在前方,他们把车停靠在公路边。这里并无他人,他们默契地、沉默地并排而行。海边有一片小树林,不知名的树簇在一起,好似热带雨林。他们穿过这片树林,踏过不宽的草丛,略略下坡,土质由土壤过渡为沙子,海风裹挟着海藻与海水特有的咸潮的味道扑面而来。下坡时,承太郎走在前头,花京院跟在后头。迈出三两步,手却被抓住了。比自己年幼的高个青年一语不发地牵着他,仿佛走在火焰上,小心翼翼地挪动步伐。这位即将三十而立的画家,对如此亲昵的举动,既亲切又惶惑不安。就连偷溜进店里,窃取大块乳酪的小偷都更为心安理得。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将刚才的惴惴不安置之脑后了。

 

即使走在沙砾铺成的平地上,那只手也未曾放开。这让花京院觉得有些突兀,却又理所当然。他低下头,看了看那双手,由此联想至石膏像。在他的学生时代里,他画过无数的石膏像,画过无数张速写,画过形形色色的人与他们的手,没有一双手或者一尊石膏像比眼前的人更值得记录在画纸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握紧这只手。仿佛是在回应,承太郎握得更紧了些。

 

海浪在沙的边缘不断徘徊。他们走下坡,沙上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承太郎拎着鞋子,花京院模仿他的做法,有如踩在大理石上,脚板接触沙砾的同时凉意也窜了上来。他向前走了几步,渐渐有些温热了。不知何时,那只手悄无声息地松开了。没走几步,承太郎停了下来,他弯下身,卷起裤腿,索性连画家的也一并解决了。于是花京院道了一声谢。气氛又沉默下来,他们走在平坦的沙子上,一前一后,漫不经心地遥望四月平静的海。


“涨潮了。”

 

青年这么说道。他们略略向海靠近。海水漫过脚踝,冰凉的触感使花京院打了一个喷嚏。承太郎递过一件外套。

 

“真美啊,夜晚的海,”披上外套,他停顿了一会儿,“……月色也是。”

 

“几点了?”

 

省却肯定或否定答复,承太郎问他。花京院低下头,对准海面反射的光亮,瞅了瞅时间。

 

“十点又一刻。”

 

“还早。”

 

不会是想待到凌晨三点再回去吧……虽然是句玩笑话,花京院却没有说出来。再待半小时就回去。好似窥探内心的占卜师,承太郎冒出如此一句话来。他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睛,把视线转移至海面。这片海远离东京都,远离市区。没有站在桥头,看着车来车往、远眺都内灯火阑珊的可能性。远处只有寂寥的地平线,公路旁的灯伫立在岸上,静静地洒下亮光。几片灯光如同萤火虫,轻飘飘地落在头上。二人几乎被海的静谧所包围。

 

他们向海走近,一语不发。倏然地,年轻有成的画家猛然抬起头,鼓起人生前二十九年所有的勇气,像一只故作镇定却又显得战战兢兢的松鼠,以几乎直视的目光凝视面前的青年。

 

“——能当我的专属模特吗?”

 

……他没有眨眼,他用绿宝石般明亮的双眼仔细端详他。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时间漫长得如同整个银河系。月光织就而成的淡金色薄纱静静地飘在海面上,于是金色和蓝色融进了那双绿眼睛中。海卷起浪潮,好奇地窥视他们的脚踝。在发现并无特殊之处后,又悻悻然缩回沙子中。他们的耳边充斥着海浪的音乐,充斥着远从地平线传来的风声,充斥着海和风的二重奏。相比之下,人的话语声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于是花京院又问了一次,好似等待审判的虔诚信徒。

 

过了五秒。那场当众的宣判似乎要延后,甚至再也不开庭了。在参与人放弃之前,代替下一阵的潮起潮落,承太郎的声音,倏然地、清晰却爆炸式地在耳边响起了。这次没有拒绝。红发青年突然想到如今正是椿盛开的季节,下次一起去赏花写生吧……想象着承太郎站在花下的模样,像是要确认什么,他轻轻抓住对方的手臂,对着的独一无二的喜欢之人,向着这片闪光的海,如同稚童一般笑了起来。

 

 

 

END

 

注释:

 ①三四郎池的正式名称

 

文中的T大即指东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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