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花】Belle Epoque

Belle Epoque

美丽年代

 

BGM/ More I See You - Ediie Higgins

 

 

 

 

我们交谈了一会儿。本来只有一分钟,因为无事可做,便又多说了些。对话始于突兀,我在他身边坐下,接着开始寒暄。注意到那个小动作是三秒后的事,那人交谈时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中途也曾屈起左手食指、轻轻抬手点了点自己挺俏的鼻尖。灵动轻巧得像完美的跳水,快速收敛为一个圆圈,风平浪静。认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那是思考时的一个惯性,其实是紧张着的。这个男人比外表来得稚嫩,自己却毫不自知。为此我笑了很长一段时间,自然招致他的不满,对于这类情绪,他不大表现在脸上,这时我会笑得更厉害些。那的的确确是很可爱的小动作、小笑话,我必须事先声明,这笑声里不带有任何恶意。他那双好看的绿眼睛总能让我想到猫。

 

那人在五分钟前回到了人群之中,忽略身高因素,独特的气质也足以让其鹤立鸡群。要辨别不难。我坐回沙发上,对回到人声鼎沸的地方兴趣缺缺。于是变得无事可做了。回想起刚刚听到的爵士曲子,出于无聊,也出于好玩,就跟着节奏打拍子,脚尖轻轻点地,像一只轻轻啄食的雀。我本想趁着兴致跳一段踢踏舞,当然是句玩笑话,没人会在酒吧里跳踢踏舞,或者恰恰,很少。

 

一曲完毕,他正好回来,顺带捎回一杯鸡尾酒。我看着他,灯光打在我们脸上。我们什么都没说。这个男人其实没必要特地折回。我想,还是说些什么比较好。

 

“……曼哈顿?我是说这杯酒。”

 

“嗯。”

 

“这酒后劲挺大。”

 

“我知道。谢谢。”

 

他喝了一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我突然想,这个对话毫无意义。想法倏然掠过脑海,如同骏马疾驰而过,我抓住了那条缰绳;这很好玩,并且是可实施的。

 

“如果可以的话——”

 

我眨了眨眼,为了放松肩膀而又歪了歪头。那人仍紧抿着嘴唇,像个雕塑似的正襟危坐。这太有趣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否拿走这颗装饰在杯沿的樱桃呢?”

 

我抛出一颗小石子,饶有兴趣,迫不及待想要知道接下来的发展。那片绿色的水面终于漾起了涟漪。他皱起眉,下一秒又恢复常态,好似平静从未被打破,连那颗石子都未曾出现。他点了点头,“如果你真想这么做,那就请便。”

 

接下来的发展平淡无奇。我如愿以偿得到那颗樱桃,他喝完了鸡尾酒。沾有酒味的樱桃不太美味。我们又坐了一会儿。交谈时他的黑框眼镜微微下滑,硌在鼻背上,在我出口提醒之前又及时扶正,应该是一副平光镜。我戴着墨镜出了店。没人认出我,也没人认出他。我没听说他视力不好。我知道他,也曾听说过他。他很有名。我们第一次见面。

 

 

 

 

还有一件事,不说无妨,说了也并无大碍。关于此事,当事人总不太愿提及——作为这次交谈的最终结尾,我架着高个子的陌生人回家了。他的酒量比想象中要小得多。在那之后我们又喝了一些。起先还好,空条承太郎倒下去时毫无征兆,黑色脑袋磕碰到桌子边缘的哐当声惊动了路过的女士。我想这个男人应该从未这般失态过(事实也的确如此)。把他架起来费了一番功夫,期间酒保走来,好心询问是否需要提供帮助,我拒绝了这份好意。这时候我才发现没开车过来是多么严重的失误。把他扔到出租车上没花多大的力气。他酒品奇好,蹙着眉的样子跟熟睡毫无差别。我报了自己的公寓地址。

 

第二天空条承太郎醒来后的表情几乎同我想象的如出一辙。一瞬间的惊愕,半秒后切换为皱眉,攥着毯子试图回想昨晚的事儿,从他揉乱自己头发的举动来看,应该是想不起来多少的。他起身环顾四周的模样活像只警惕的大猫。走过穿衣镜前略略瞥了一眼,马上又心情不佳地皱起眉来——我想他是看到了额头上的卡通创可贴。

 

托醉酒的福,他额上有块淤青,出了点血,作为应急处理我帮他擦了些碘酒,贡献出家里唯一剩下的创可贴。棉签摁到伤口时他“呲——”了一声,喉咙里跌跌撞撞跑出一声咕哝,眉头锁得更深了;又猝然半侧着屈起身子,也因此险些从沙发上摔下来,我扶住他,他又缩回那一小块地盘。

 

我继续擦药水,结果遭致他下意识伸出手乱挥一通,想要阻挡可恶的棉签和药水进攻。没让他得逞,这时候的我就像在逗弄一头坏脾气的猫。过了一会儿,空条承太郎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的模样像是沉沉睡去,除去嘴里仍嘀嘀咕咕几个破碎的、无意义的单音。我帮他盖好毯子。这次没有遭到任何无意识的反抗。哦对了,我忘了说,他睡去的样子更加可爱。这个形容词放在男人身上,或多或少不太适合,但对于醉酒后或者沉睡后的空条承太郎而言,是适合的。褪去平日里那身傲气的他反倒像个大孩子。

 

……想着这张令多少女性神魂颠倒的俊美脸庞上竟然有只平面史迪仔,再想想他活跃在荧幕上的、为他人津津乐道的冷酷形象……躲在厨房的壁橱之后,我无声地笑着,摁下烤面包机的开关。

 

他当然发现了站在厨房里的我。他好像还记得我这个不请自来的搭讪者。我晃了晃咖啡罐。

 

“咖啡,或者茶?还是说,”

 

我向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一杯鸡尾酒?”

 

他选择红茶。我邀请他共进早餐。今天是周末,他似乎并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彼此混得很熟后,我问他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接过我递来的燕麦吐司?我说话的时候,空条承太郎正和剧本作斗争,是个历史剧,角色本身的台词不多,记忆难度却很大。他抬起那双碧绿的眼睛,视线对视三秒,又像没事人般低下头,抓起一旁的记号笔划了几句话。

 

“你看起来不像是阴谋家。更多意义上,那时候我饿了。就这么简单。”

 

就是说我不具有任何危险性,空条承太郎没把我列入危险名单之中。我的反应是什么?我笑了起来。选择性忽略他绷着脸的不愉快心情。

 

他盖上笔帽的声音很响,像是故意弄给我听似的。他会在细节之处闹别扭,其中不乏微乎其微到高倍显微镜也难以察觉的细枝末节。空条承太郎的的确确是个大孩子——他比我年轻些。其说话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言简意赅,绝不说废话。他擅长将话语浓缩成压缩饼干而非速食快餐,至于后者,他不怎么喜欢。这便导致听他说话必须万分认真,再理清之间的逻辑,他严肃起来更像是位学者;假若一时走神、没有听清,请求重复一遍,他会不高兴。这点也十分可爱,他有权这么做。我从未见他吃过汉堡薯条。据说他有位很喜欢可乐的外祖父,这又另说,反倒不失为有趣的小传闻。

 

他拒绝了我开车送他一程的提议。吃完早餐后他不打算久留。出门前空条承太郎思考三秒,到底踌躇着道了声谢,他不知道如何表达谢意,便眨了下绿眼睛;我靠在门口,看着他弯腰穿好鞋。他站起身,伸来手指时我尚未有所反应,指尖冰凉的触感从嘴角处传来,像是蜻蜓点水一般,逗留片刻后便又行向他处:他帮我撇去遗留在嘴边的面包屑。我向他礼貌性道谢。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空条承太郎走后我索性蹲在玄关,弯下腰来足足笑了三分钟,最后还是腾出手揉了揉眼角——他忘了揭掉额头上的那枚史迪仔创可贴。

 

 

 

 

 

关于他的传闻,我听过不少。这些消息总会通过各种方式渠道钻进耳朵。炙手可热的演技派演员,尚处二十七岁的黄金年代、年轻而事业有成,目前单身;最后一条足够闪耀,因此也吸引了不少女性粉丝的目光。听起来像是一位戏剧人物。本身便已经很完美了,仿佛米开朗琪罗塑造的精致雕像,突然间变活了、会说话了,又如同拉斐尔耗尽一身心血绘制的人物,兼具有古希腊的古典美和唐璜式的浪漫主义气息。也就因此被批评家们抓住把柄,将演技贬低至容貌之下,斥责其演技不精。至于这些诋毁诽谤,他本人一点也不在意。那很无聊。这就是他所有的想法。在性格上,空条承太郎确确实实是位国王。

 

第二次见面要正式得多。地点换成了场景布置现场。原先我没打算去,也不想去。导演是我留学期间的友人,相处起来十分轻松:我经常挪揄其独特的法国品味,他也趁机反击我的刘海过于前卫。管它呢。J·P·波鲁那雷夫是个相当随意的家伙。

 

接到法国人第五个电话后我权且出了门。一半是我主动缴械投降,一半是他答应请我吃几餐好的;后者诱惑力更大,我指名红酒烩牛肉,招致他惯例的抱怨和嘀咕,不过没有拒绝。没有人会和美食过不去。

 

职业使然,我不大喜欢动。除非日常的锻炼,或者购置生活必需品,我万分不想挪下楼来。责编知道我的性格,任由我如此,必须按时交稿,这是底线。偶尔来了兴致,花上一个月、或者更长时间,写点剧本作为生活调剂;说是剧作家,倒差了十万八千里。作品一旦从抽象思维转化为具象文字,拥有更加鲜明且独立的意象,便不再属于我。它们经过我的双手诞生于世,是纸张里原原本本便具有的,我如同雕刻木像一般,呈递出它们该有的模样。雕刻和写作很像,雕刻家和作家本质上都是建筑师,耗尽毕生精力构筑美的摩天大楼。

 

所有人都到了。走到波鲁那雷夫身边费了点力气,东倒西歪的演出道具堆成小山,三两步跨过纸箱时差点跟疾步穿行的工作人员正面相撞,免不了一句口头抱歉。不出所料被抱怨速度太慢。我以交通拥堵为由搪塞他,法国人耸耸肩,将信将疑。这点倒没怎么变。被拍了拍肩,对话出乎意料得少。他看起来就足够忙了。想要在日本取景、拍摄一部异国情调的影片,于是漂洋过海准备大干一场。波鲁那雷夫日语讲得很好,面对一众亚洲面孔尚能款款而谈。不得不承认,这个法国人才气与行动力都在常人之上,因此蜚声在外。他让我稍等片刻。我又无事可做了。

 

于是自然而然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人高马大的主演。我认出了他。那面孔似乎生来如此,看不出什么表情;紧抿着嘴,像是不可打扰的沉思者,兀自上前去都能使人惴惴不安。没人打扰他、没人敢打扰他。

 

那是一张在各大媒体里皆高频率曝光的严肃面孔,头发被整齐地向后拢,毫不吝惜地露出好看的额头;他脸上绝没有半分笑的影子。我还记得半个月前,这张脸也曾显现出其他表情,像幻灯片一般闪过——稚嫩的、可爱的、放松的……当然,宿醉只是非常态。空条承太郎和平易近人这个词南辕北辙,他搬了张凳子,独自坐在那儿,无所事事。偶尔走过一两位女性工作人员,急匆匆前进,又向后退两步,回到相距不远的起始点,稍稍侧过头,视线停留几秒,继而欲盖弥彰地加大步伐,好似刚刚只是注意到了他身后的灯光。

 

对此,空条承太郎本人并不怎么在意,却也并不怎么喜欢。我走上前。他正翻着原作,我很清楚角色的性格与特质,也很清楚那本书,再清楚不过了。就必须要他来演,旁人无法胜任。气质也好,本身的形象也罢,的确如此。五分钟后他抬起头,眼神示意我向旁边移些,我正好挡住光线,投下的影子使他看不清字。他心情尚佳,语气也和缓。我做出妥协。一刻钟后空条承太郎阖上书,这才注意到我还站在一边,于是又看了看我,仿佛在想这家伙为何依旧巍然不动。这下,他似乎认出我来了。我摘下墨镜,向他问了声好。

 

“你见过我,我们有过一面之缘。很高兴再次见面。”

 

我说,继而伸出手。空条承太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回握了。观察他的反应很有趣,对所有转瞬即逝的表情捕风捉影,这是我的职业病。他同样是位不露声色的、善于板着面孔的老手。我向他笑了笑。他没有笑。他就是如此,仿佛天生便不苟言笑。他极少露出笑容。

 

我做过实验,偶尔心血来潮,想要扯着他的嘴角向上拉,不是人工笑容实在滑稽又生硬,就是在蹑手蹑脚开展计划前被他成功闪避、一切努力付诸东流。这时候我会学着法国人的样,耸耸肩,试图消弭尴尬,通常情况下只有我自己笑起来;他则会径直走去厨房,倒上两杯盈满的咖啡,一杯留给自己,一杯递给我。他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现学现卖地耸一耸肩。于是相视一笑,再将咖啡一饮而尽。空条承太郎并不讨厌这类动作。他不擅长微笑,在这方面,他是位初学者,一位蹒跚学步的孩童,换句话说,他在表露欣喜与其他外向而激烈的情感上,是颇为笨拙的。

 

“的确如此。”

 

他没有深入对话的意思,也没有再拿起书。我索性继续说下去。

 

“能在这儿遇到真是太意外了。”

 

“如果你是位新人,就去找导演,而不是我。”

 

他指的是波鲁那雷夫。我像听到了可爱的笑话,轻声笑了出来,又马上用手背压着嘴,尽量不发出声。他果然显得不大高兴。有什么好笑的?说这话时他今天第二次皱眉。不顾将要到来的第三次,我指着小说封面,请多指教。我说。他扫过作者名,又看了看我。花京院典明?我点点头,之后又摇了摇头。

 

“音读的话,念Tenmei也没错。随你喜欢。”我说。他第三次皱起眉来。

 

 

 

 

就此我多了一个副业:电影拍摄现场的打杂工人。近期我相当闲,手头上没有任何稿子,这是一个原因;更深层次是另一个,稍稍难以启齿,想必每位跟文字打交道的朋友或多或少都知晓这份苦恼:在某个时段内,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前,任凭脑内思绪万千,待到铺好纸笔,对着一格格的稿纸,偏偏连一句话、一个音节也写不出来。就算早已在心中构筑出一片完整的天堂,抑或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宏伟建筑群,连石柱上最细小的纹路、雕饰上的明暗深浅,统统一清二楚、了然于心,只待画出图纸,一砖一瓦去实现它,却连材料和工具都找不到。

 

就像那些繁华一时,最后消失不见的欢愉之地。我曾想过用咖啡因来刺激神经,加之失眠,经常是白白浪费一天时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几天我便不太在家里磨时间了。波鲁那雷夫相当看重这次拍摄,这是他提高国际声誉的好机会,我理解他的心情。他固执认为原作者应当参与进来,并适当给予指导,这些对于拍摄而言,颇为有益。那应该是导演的分内事才对。我这么想,反驳的结果是红酒烩牛肉险些插翅而飞。我与美食无冤无仇,况且我对这个行业并不了解,就不承担任何意外与风险。更多时候,我活像个红蘑菇,只是坐在角落里发霉,偶尔承接修理小道具的活儿。有时是掉了跟的高跟鞋,有时是那位高个子主演弄坏的演出道具,还有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东西,缝缝补补就是了。他们的确人手紧张。

 

在此期间,我经常能见到空条承太郎,我们认识不太久。他对那件事十分在意,见到我时总能条件反射想到那晚的醉态,偶尔也会体现在动作上——他感到不自然时,会下意识朝右下角一瞥。这点出乎意料,对此,我本人倒无所谓。之前也说过,他昏睡后的样子更友善。他总不可能生下来便是一副孤傲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大约过了有十天的时间。我修补手艺日渐精湛,复杂的也能捣鼓了,自然而然,渐渐地、很少有工作人员能回想起我原本的身份是作家、原作作者、“导演的异国挚友;唯一会主动上前,跟那个空条承太郎搭讪的人。”……偶尔他们会想起最后一点。我和他们都很熟络,接过歪七扭八的磨损道具时,也从不吝惜给予公式化微笑,我对责编同样会这么做。小动作十分有效,我在剧组里的人缘很好。

 

也有例外。空条承太郎不那么好接近。第十四天,把道具递给我时他看起来心情不佳。我同样给予他一个微笑。修理起来很简单。正好遇上中场休息,他回来取道具,我正好戴着眼镜,抬起头递过,他撇了撇嘴。

 

“你真的有近视?”

 

“只是眼睛不太好。度数没上三位数。”

 

他倏然弯下腰,继而凑过身来,摘下我那副无框眼镜,再凑近了些,于是视线里出现一张放大了的面孔。这样比较好,空条承太郎说,我很少见到紫色眼睛的人。他看了一会儿,就像一只好奇的绿眼睛的猫。他呼出的气扑在我的脸颊上,我们靠得太近了,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我先向他说了声谢,再提醒他距离问题。于是距离拉开了点儿。我回过头,果然有工作人员在一旁瞪大双眼,又装作没事人般抱着纸箱跑远了。总归是个不算坏的小误会。

 

 

 

 

 

出乎意料,空条承太郎对道具修理颇有兴趣。工作人员送来最多的是女性高跟鞋,拍摄外景的地点在郊区,路不大好走,偶尔能磕碰到一两颗小石子,景色的确很美,小路、林荫、坐在店铺下乘凉的老年人,能让人联想到夏季:难走的小路、自行车、热风和蝉鸣。此时正好七月,烈日当头,剧情因素,女主角需要在石子路上小跑一两次,偏偏又被要求穿高跟,演员也因此崴了脚。免不了又是一阵抱怨,抚平她情绪花了不少时间,期间波鲁那雷夫在可视范围内踱来踱去;空条承太郎则站在一旁冷眼旁观,有时嫌吵了,也会走得远点,到我这儿来避避难。鞋子到手后我记了一下数,第三双,就能知道路况多崎岖。

 

那几天空条承太郎多了个爱好,休息时搬个椅子坐在一边,仔细看我修理这些东西——有空的话。他工作和休息一向泾渭分明,休息时段内不愿被打扰,就算法国大导演亲临,当事人却总是一副皱眉的不愉快模样。观察他们的表情变化非常有趣,我需要写作素材,也需要不同的构思,可以说,所有人之间所发生的小冲突、不愉快,对我而言,都是极富魅力的宝库。

 

抬起头后发现空条承太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一边了。走神了?我摇摇头。

 

“在看别人的表情。观察是件很有趣的事。”

 

“奇怪的癖好。”

 

“或许吧……”

 

我没有否认。他搬来一张凳子坐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我向他要了一根。我没有抽烟的经历,点燃后反倒畏缩了,却也只得硬着头皮,学着他的样儿深吸一口。反应比预想得更激烈。被呛到,继而咳嗽出声,我弯下腰来,好好咳了一阵,这才抬起头。他接过我手里的、刚刚点燃的烟。

 

“简直就是个工读生。”

 

“谢谢,”我抹了抹眼角,向他露出微笑,“我已经三十了,就当是在夸我年轻吧。”

 

“你要这么想,也行。”

 

说着,空条承太郎吸了一口烟。他心情并不差。

 

 

 

 

 

十一月,剧组拍摄进入尾声,越是临近结尾,行程安排反而越紧张,长时间的工作令所有人都疲惫不已,尤其是波鲁那雷夫,他最近开始喝咖啡了。我本可以不去,毕竟没有非到不可的理由,待在家里却只能对着稿纸兀自苦恼,权衡再三,不如换个地点消耗时间比较有趣。踏入拍摄现场,犹如进到了战壕。所有人都是来去匆匆的模样,一瞬间仿佛置身于闹市之中。我依旧负责着修理道具的活儿,也接了些其他事情,譬如搬箱子,或者端茶送水。总归比无事可做好。

 

完工前的第三天。我请空条承太郎吃了一餐饭。原因相当简单,休息时我跟他打赌波鲁那雷夫今天是否会继续喝咖啡,我选则了肯定选项,并自信满满能赢。结果出乎意料,法国人带了玫瑰花茶。愿赌服输。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甚至在工作人员无意撞到他后,也能帮忙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物品。

 

和最初见面有些相像,他依旧不胜酒力。从餐馆出来时正好下着暴雨,将他扔到出租车上、把伞收拢、说出目的地。一气呵成。外边还下着雨,雨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雨刷来回摆动,水流向两边散去;能听到哗哗声,联想到了淋浴头,加上水汽的原因,即使隔着玻璃,想要看清外边的情景,同样难上加难。

 

车速不快,路灯照在车窗上形成光斑,又渐渐逝去,于是另一个光斑出现了,如此重复,如同最早的幻灯片放映机,光影不断切换着,透过窗户照映在我们脸上。空条承太郎靠在我肩上,他似乎睡着了,呼吸很均匀,我不可能推开他。他的确有些重量,不知过了多久,肩膀一阵泛酸,我稍稍调整姿势。似乎惊动了他,空条承太郎咕哝一声,挪了挪地儿,反倒离我更近了。他的黑发蹭着我的颈窝,稍稍有点痒,我侧着头,将视线移到窗外。他又无意识地蹭了蹭,我只得转回头来,腾出手抚摸着他的背。醉意席卷而来,我靠着他的头,同样晕沉沉地闭起了眼。就连大雨的声音,我也不怎么能听见了。

 

转弯时急刹车,我尚处在睡眠之中,几乎向前一个趔趄。司机转过头来道了声歉。胃里的食物绞在一起,我睁开眼,原先枕在我肩头的高个子家伙挪了个窝,顺着惯性躺在了我的腿上。还是没有醒来,除开急刹车的一瞬间他下意识皱了皱眉。推不醒他,第二次后我便放弃了。雨势似乎小了一些,我彻底醒了,躺在车后座上无法再次入眠,索性看起这只任性的、心高气傲的大猫来。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我一边想着还有多久才能到家。

 

 

把空条承太郎从车里拽出来花了不小的功夫,他完全摊在我身上,我忘记车和地面有些距离,拖下来时没控制好力道,伞从手中滑落,两个人都差点摔在积水潭中。结果不算太糟,但也称不上多好。我上衣湿了一半,刘海下端低着水滴。他也没多庆幸,同样不明不白浇了一头雨,活像两个逃难者。开门进屋后突然觉得冷。一个喷嚏。还趴在我背上的空条承太郎动了动。他仍旧没有醒来。

 

暂且拿了块毛巾擦了擦脸,当然,也帮他胡乱擦了擦头发。我换了件休闲衣,之后是他,老实得令人难以置信。翻箱倒柜三分钟,我找出最大码的衣服,一套樱桃印花的睡衣,套在他身上仍然太小,紧绷得令人担心气球下一秒便会被戳破。我把湿透的衣服都丢进洗衣机,其中包括他的。我喝得也多,脑袋晕晕沉沉,不太严重,尚可以应付他。我没有像之前那样,把空条承太郎扔去沙发。沙发很小,他伸不直腿,让他缩着身子躺在狭小的空间里,的确过于委屈了。这次是客房。他比上次老实得多,帮他脱去正装时没遭到多大的反应,那手兀自挥了三两下,又落了下来。自然不需要我再翻箱倒柜找出一块卡通创可贴。

 

他躺下后翻了一个身。我开大暖气。为他盖上被子时,他又皱着眉头裹紧了些,仿佛连脑袋都要被白色毯子覆盖;又挪了挪身,如同一头即将进入冬眠期的熊。动作一气呵成,简直叫人怀疑他事实上还清醒着。我坐在床沿,他没有动,像是已经睡着了。起身时莫名晕眩,晕晕乎乎,走不了几步,于是只得作罢,最后我坐回原位,帮他开了盏床头灯。好歹亮堂了些。

 

第二次尝试站起来,胃里翻涌而起的不适感如同退潮般渐渐变淡。向前走时意外受阻,手臂像是被鹰爪牢牢抓住。我回过头,那个大孩子略微支起身,从被窝里露出一双绿眼睛,在柔和的灯光下氤氲了一层雾气。我抬起另一只手揉揉眼。没有看错。他看起来要比平日里友善,也更脆弱。我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反抗。好凉……他咕哝着,迷迷糊糊地向上蹭了蹭。

原本待在客厅的猫悄悄溜了进来,转了转眼,对着不速之客叫唤一声。有一瞬间,我突然产生了好笑的错觉,即这二者灵魂本质上相同,或许都相当依赖人。

 

得出结论的同时我笑了一下,把悖论丢进思维垃圾箱。空条承太郎没有发烧。

 

我又坐了回去。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我帮他掖好被角,此时的空条承太郎卸下了所有高傲的铠甲,既没有镁光灯的聚焦,也没有记者们推推搡搡、齐刷刷伸出五六个话筒来。

 

那些他演绎过的角色,他曾经因此而活跃在荧屏上的过往……铁骨铮铮的、沉默的、不坦率的、无法接近的……不可否认,那都是他,是其某个性格特点的放大化。见到这些虚构的人物便会想起他,而他又能使人自然联想至一个、抑或多个角色。省去联系两端所耗费的时间,十分正常的条件反射,好像他就是他们,别人无法替代,也表现不出其中的神韵。偏偏就是他。就是这个人,才有如此的本事。就连现在这个他,我也不确定是否有在屏幕上见过,一个稚嫩的,剔除一切警惕心的,如常人一般的、甚至偶尔会向年长之人撒娇的——

 

或许没有。我想。也或许有,只是我正好遗漏了。这同样是其性格中的一部分,空条承太郎不太显露出来,换而言之,不想表现出不坦率的、天真的特质。他就像背过身子、躲躲闪闪,极力避免让大人瞥见沾染了番茄酱的衣服的孩子,殊不知这样才最可爱。

 

我想我应该走了,得让他一人好好休息。我微微站起身来,尽量放轻动作,试图掰开那盘踞在我手臂上的五根手指。他握得更紧了,又动了动唇,似乎在说什么,我贴近了点儿。

 

 

“……请留下来……”他说。

 

他最后带过我的名字,声音很小,一瞬间我以为那是错觉。但确确实实是我的名字。……他叫了一声典明。

 

 

也用了“请”字,规规矩矩的敬语,我原以为他会命令我去端一杯白开水,或者关上床头灯。我来不及做出反应,他便又重复一次,声音模模糊糊,辨识出内容花了一点时间。我无法拒绝。任何人都不会拒绝这个时候的空条承太郎。好,我就在这儿。我说,揉了揉他的黑发。  

                                                                                                                                  他再度闭起眼,如同得到了圣诞礼物的、心满意足的孩子,终于沉沉睡去,仿佛刚刚那一瞬睁开眼睑就耗尽他所有精力。他在某些方面异常单纯,也十分好相处,比如在精神上是极易满足的。在片场的休息时间里,只要聊上几句话,捎带他喜欢吃的日式点心,他就会心情大好地脚尖点地。简直就像是尚未成年的、冒冒失失却最为值得怀念的国中生。波鲁那雷夫曾经请教我、询问我是否会什么黑魔法,否则又如何能与这位心高气傲的影星相处融洽?我如实相告,“没有秘诀。”他努了努嘴,嘟哝一声——“一对怪人!”结果可想而知,我给了他一记手刀,却也不可否认他说得对极了。

 

不知何时,猫早已离开了房间。我被抓着手臂,哪儿也去不了,想要恶作剧的心情,像爆米花一般膨胀起来,于是我放轻动作,将他打理好的前发弄乱。摸上去还有点儿湿,额头被头发盖住,我又把它们撇向一边,放下头发的空条承太郎比平日相比,稚嫩多了。

 

我笑了一下,没有控制住音量,发出了声,紧接着像做了坏事一般紧急刹车。他没有任何反应,的确是睡着了,呼吸很均匀,似乎谁都不能打搅他的安眠。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无论多少岁都会像人撒娇,在人前却是一副不可接近的模样。也就能让人大胆猜测,我的的确确被他所信赖。空条承太郎是位不善言辞的人。就连醉酒以后,他也是话不多的。

 

……那是一秒内做出的决定,并且急于执行,仿佛过了这个时机便无法挽回。我俯下身,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撩开他落在额头上的发,我的影子映在他的脸上——我吻了吻他好看的额头。

 

现在想来,这个做法鲁莽、不计后果,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冒险,结局未知,并且不可预测。我敢保证,这是三十年来我第一次感到惴惴不安,并且为此而心惊胆战。他没有任何反应,依旧沉沉睡着,或许他会在梦里感知到。我不能继续待在这儿了,就像一位窃贼,即使不被发现,也不能在行窃地点久留,哪怕只是多处一秒。我试图再次掰开他的手,这次没有遭到任何阻力。我轻轻关上门。凌晨一点,猫蜷卧在客厅沙发上,也安稳地睡着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什么也没想,任凭脑内的思绪一股股地、如同浪潮一般击打海岸又速速退去。

 

我就这样躺着,睡意姗姗来迟,我终于入睡了。清晨的阳光悄悄从窗户外探出个脑袋,快要到早上了。

 

 

 

我起得很迟,睡眠也很浅,期间听到门外拖鞋走过的踏踏声,猫的一声叫唤,水冲出水龙头的哗哗声,这些都统统钻进了我的耳朵中。把头闷在被窝里暂且不受外界干扰,睡眠质量却没有提高。

 

近期我饱受失眠之苦,也总是神经质地对黑眼圈兀自苦恼,为此每天照镜子的次数直线增加。被叫去片场打杂后总算好了些,毕竟不用绞尽脑汁却江郎才尽。今天又突然恶化,中途总能被各种极为细小的、钉子落地般的声响惊醒。醒来时将近正午,先去了趟盥洗室打理刘海。踱至客厅时刚好十二点,那位醉汉先生坐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穿着不合身的衣物,看起来气质不符又花里胡哨(这件事情我笑了很久),无所事事,好似昨日发生过的一切全不存在。电视机里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响,是电影,我走过去瞥了一眼,认出了主角——那是他自己主演过的一部影片。主演就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荧幕上的自己。我索性站在一旁看了起来。

 

是部相当有名的片子,剧情正好突入后半段,主角德才兼备,三百六十度皆堪称完美,无法令人不喜爱他。结局以古希腊式的悲剧收场,典型的英雄之死。我还记得媒体的影评——“淆然泪下,可悲可叹。”评价高得令人咋舌,很多观众在影院里哭到眼睛红肿。我对另一方面更感兴趣,这部影片获奖无数,剧本写得相当好。最后一点尤其吸引我。的确很好,构思巧妙,让人心生敬佩,但总是缺了些什么……

 

我突然明白过来了。是对这个角色的表现程度,是角色和演员之间的契合度。我无法把剧情、角色跟眼前的空条承太郎挂钩。就像穿上过大、或者过小的衣物,即便衣物本身再精美,说到底都只能列居其次。的确是一枚闪闪发光的宝石,是闪耀的一等星,是诗人、画家、乐者最完美的作品,世间鲜有他人能与其匹敌,拥有极高的天赋与才气,但远远不止这些:他记不下剧本时会烦躁地咬着笔盖;对咖啡的分类了如指掌、又对不同种类爱憎分明;本人也对在日本人里极其惹眼的身高也表示过苦恼,只有一次,说出口后又马上沉默不做声……诸如此类的,过于微小的缺点,绝不会搬上荧幕,却最真实。

 

屏幕变黑。空条承太郎关上电视,起身时不小心撞到挂得太低的吊灯,他终于注意到早就杵在一边的我。我向他道了一声早,他同样自然地向我道了声早,之后气氛归于沉默。我突然觉得刚才的紧张、担心,实际上毫无必要。他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自然我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大摇大摆地继续干我的活。给猫换猫粮时他一直站在我身边,我站起身来,怎么了?我问他。

 

“……这件衣服……”

 

“那是我的睡衣。你的衣服被雨打湿了,我丢去洗了,还没干。”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睡衣?空条承太郎自言自语重复一遍,低下头来,不可置信地扯扯衣角,樱桃印花被拉得几乎变形。我点点头。告诉他的确是睡衣。为什么会在我身上?他拧着眉头。

 

“秘密。”

 

闻言,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我伸出手指,轻轻点过他的眉心,“你还是不皱眉时比较好看。”他没有躲开,也渐渐松开那皱在一起的眉了。我又看了眼那件衣服。

 

“套在你身上的确太小了,等你衣服干了就——”

 

“独特的品味。”

 

“……谢谢。”

 

午餐是速食咖喱。空条承太郎留下来一起就餐,理由很简单,“回去会错过午餐时间。之后又很麻烦。”我们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低着头,各自顾着属于自己的那份食物。进餐至一半,他突然放下餐具,我抬起头来;他像是要宣读重要文书一般板着张脸,我赶忙吞下口中的菜,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用了你的牙刷。”

 

说出来的话出乎意料。空条承太郎看起来相当云淡风轻。我睁大眼睛,确定没有听错。他舀了满满一勺的咖喱。这么一说,在我使用这些洗漱工具之前,牙杯上、牙刷上,的确沾着几滴水。

 

“包括毛巾。如果你觉得介意,我就去买新的还给你。”

 

“也不是在意与否的问题……”

 

我犯了一个错误,话一说出口便意识到了。我将语言说得过于含糊不清,且词不达意。果然,他放下勺子看着我,像个孩子似的撇了撇嘴。

 

“就是说,你对我的行为感到了不满?”

 

“……有一点,我不太让别人动自己的东西。”

 

这句是实话,对这个大孩子说谎,代价更高,损失将更惨烈——他厌恶谎言,鄙夷这类低劣的行径,会将说谎者统统扫入心中黑名单。我也放下勺子,期间没人有主动开始话题。对视半分钟,他突然向后靠了靠,缩了缩线条漂亮的脖颈。

 

“相同的款式也不行?”

 

他挠了挠头,似乎在组织语言,空条承太郎意外地对语言表达不敏感。

 

“可能不行。”

 

“我不喜欢模棱两可的答案。”

 

“那就不行吧。”

 

事实上都可以,我没有那么多讲究,回答他单纯出于好玩,也想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他像在思考重大事件一般凝神细思,仿佛学生时代做到了最难解的数学题。我提醒他别忘了吃完眼前的咖喱。空条承太郎举起勺子,伸向餐桌中间的味增汤,中途却又放下来,动作好似探头探脑的、却又缩回了去的浣熊。

 

“要不然,”他开了口,“我把我自己的毛巾牙刷让给你?”

 

 

空气凝滞三秒,第四秒我险些喷出口里的汤。他不满地给塞下一大口咖喱饭。

 


最后这个提议也被否决。我没有半点狂热粉丝得到偶像物品的喜悦之情,一来我并不是电影迷,二来想法实在太过可爱。如果经未满五岁的孩子之口说出,大多数人的反应都相差无几:用力搓揉孩子的头发,再给他一个拥抱,点点头兴高采烈说句可以啊。没人会拒绝一个孩子。我笑得几乎趴在桌子上,他面无表情提醒我刘海差点碰到了咖喱鸡块,我说了声谢,像对待孩子那样稍稍站起身向前倾,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黑色头发。空条承太郎没有躲开。

 

我们用一分钟做出妥协,他来帮我清洗碗碟,权且算作补偿。倾倒柠檬洗洁精时他几乎用完一整瓶,水槽里全是白色泡沫。不仅如此,他的衬衫上、甚至脸颊旁,也或多或少沾了一些。我用毛巾擦擦手,递给他,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示意他弄干净,他抬起手背胡乱抹了一通,又相当认真地投入战斗,顺带伸出手抹去我脸上的泡。战绩可嘉,除开不慎打破的三两个碗碟。问他真的有干过家务活吗?回答很干脆,没有。意料之中的事情。

 

空条承太郎换好外套,又待了十几分钟,什么也没做,心安理得地坐在沙发上翘起腿。我递过一杯咖啡,不是他会喜欢的口味,没有遭到想象中的直接退回,他喝了一口。我坐在一边,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他问我在想什么,我如实回答他。空条承太郎向后靠了靠,脸向上仰。

 

“——原本以为你会很难相处,现在一看,倒也还好。”

 

一如既往的说话风格,不留情面,有什么就说什么。

 

“所以这是对我的夸奖喽?”

 

“算是。”

 

话题到此结束,我把他喝剩的咖啡一饮而尽。空条承太郎走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他或许记得昨晚了什么。得出结论后我并不意外,也不愧疚、担惊受怕,就像在猜测毫无悬念的最终结果,要做的只是确认工作。

 

我的的确确喜欢这个大孩子,不会有人比我更喜欢他。就连他的小缺点,也一并喜欢着。我终于明白他为何每日板着一张脸,却依旧大受好评,甚至为所有人俯首称臣的根本原因了。他拥有特别的魅力,即青涩与成熟并存,他是个沉稳的人,同时也是个会在意别人无法发现的细节的、不坦率的孩子。这样就好,造物主将其塑造成立体的形象,多一分、少一寸都缺失神韵。

 

 

——请允许我做一个称谓上的调整。在这之后,同时也为了叙述的便利,我开始称他为承太郎了。

 

 

 

 

十一月末。电影拍摄结束。反响很好,波鲁那雷夫收到了预想的效果。我又回到了每天无所事事的、睡前数数稿纸的生活了。只有一点不同,我跟空条承太郎时常还有联系。我们知道彼此的联系方式。

 

他依旧很忙,其面孔活跃在各个媒体上,出镜率有增无减。偶尔他会联系我,更多时候是我联系他。二人都有空时,便会一起出门走走,或者缩在家里说上一两句话。有次话题转到了那枚卡通创可贴。我几乎忘了它,承太郎讲的时候一笔带过,“下楼时我才想起来它还在我脸上,我没撕掉,因为很麻烦。与其让别人看到那块淤青,不如就这样,倒不太坏。”

 

他就这么贴着去了拍摄地。几乎能想象工作人员的表情……惊愕、马上掏出手机查看日历、怀疑今天是否世界末日……这次我忍住没笑。他又重音提醒一次“是因为很麻烦。”我没有反驳他。承太郎撇了撇嘴,将银叉伸向我面前的抹茶蛋糕,吃了一口又皱起眉来,果不其然。他根本不喜欢甜食。

 

说服他再吃一口很困难,就像让电击的小鼠再承担一次实验风险,我用乌冬面和咖喱饭等价交换,也答应陪他多出去走走,他终于肯再瞧一眼桌上的蛋糕了。我伸过叉子,他不大情愿地开了口。第二次皱眉。直到蛋糕被我蚕食完毕,他都是一副兴趣缺缺的模样,不肯再动一刀一叉。

 

捉弄比我年龄小的人很有意思,甚至比写作有趣得多。敞开心扉的承太郎是位非常诚朴且可爱的人。交往许久以后才发现他意外地粘人,跟在身后,甩也甩不掉,如同一头捆绑出现的熊。我想他应该更适合轻松熊创可贴。靠在他身上读书看报很舒服,承太郎不怎么看书,除开剧本,他对任何文字都抱以相同程度的无精打采,经常就在靠我身后昏昏欲睡、眼皮打架,继而把脑袋架在我的肩膀上,轻轻睡去,偶尔还会在梦里咂咂嘴。看他和困顿作斗争同样有趣,承太郎很少会当着人面打呵欠,即使连轴转地工作也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他不愿意让人看到不完美的一面。

 

诸如此类的细节还有很多。又比如说他十分怕冷,冬天没有暖气绝对无法生存,所以他有个小爱好:喜欢靠在其他人身上汲取热量。被他完完全全裹在怀里的感觉并不坏,也很暖和,活生生一个巨大的人形暖炉。他喜欢把下巴搁在我头上,蹭一蹭,什么都不做。他能这样耗上一个下午。我躲在书房里写作,他便坐在一边,随手抓起一本书来,运气好时是通俗易懂的杂志,运气差时则是词典和理论书。后者他最为厌恶,恨不得见不上面才好。我写作时不太注意周围,也并不搭理其他人,工作时间同样不固定,偶尔下午奋斗到晚间十点,伸个懒腰,想要踱到厨房吃些什么,这才发现他已经靠在小沙发上熟睡多时。

 

一旦无事可做,他便会把自己缩成一大团,如果正好穿着白衣服,从远处望去就像是一团毛绒绒的北极熊。这时候我会让他去干家务,效果也不怎么好,他十分不喜欢这项体力活动,也无法完成目标,偶尔还会因为身高问题撞上门框、或者低垂的吊灯,因此我总得在他恹恹扔开吸尘器后,老老实实再清理一次。慢慢地,我也就不再尝试让他做这方面徒劳无功的尝试了。

 

 

 

 

 

日子进入十二月。承太郎突然闲下来了,暂且不打算接手其他片子,似乎他每天二十四小时连轴转的日子,随着炎热的消逝,渐渐淡出了生活。况且在寒风凌冽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出门。他来拜访的次数稍稍减少,不大能看见他,一两次电话联系也没有多说什么,似乎是回老家探望父母。近期我重新拾起笔,打算继续写作。我有什么想写的,并且非写不可。就像作画一样,脑海里构思出轮廓,颜色、亮度、明暗、透视,一切了然于心,最终下笔。我写得很顺,没有任何预期的阻力。

 

我在创造一个新的故事,兼备小说所应有的一切要素。首当其冲是人物,我用这难得的独处时间,昼夜不分地写着。我很明白这个人物的原型是谁。其中加入了主观意识,或许不太像,但不可复制。期间我离开稿纸和文字的海洋,慢慢吞吞爬上岸,去见了一次波鲁那雷夫。他兑现了诺言,带我去吃餐好的。谢谢你的剧本,他说。我们很少互相称赞对方。晚饭时我们对着红酒烩牛肉絮絮叨叨,想住一段再走,一个月内的时间,不过还是想早点回去看妹妹,他跟我说。这个法国人一点都没变。

 

我们什么都谈,谈这次的电影,谈不顺遂的事情,谈彼此的未来。他打算继续当个大导演,我继续写作,一切照旧。他突然抬起头,絮絮叨叨,你最近有见到空条承太郎吗?他问我。我点点头。

 

“我们经常见面。”

 

说罢,法国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这真是太神奇了,”他说,继而吞下一大口牛肉,又被烫得伸出舌来,“……你们性格相差很多。”

 

“或许,但他很可爱,是个长不大的大孩子。”

 

“好奇怪的定义,总感觉跟我的认知有偏差。”

 

“一千个人一千个哈姆雷特。”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吧?!”

 

法国人嘀嘀咕咕,我耸耸肩,我用叉子抢走了他碗里最后的一块牛肉。他瘪着嘴,聋拉着脑袋,终于不再说话了。

 

 

波鲁那雷夫先行离开,他喝得有点多,却拒绝了我顺路搭载一程的提议。走出餐馆时已经快九点了,路灯亮堂堂的,行人匆匆走过。一出门,寒冷扑面而来,我下意识搓了搓手。前边站着一个高个雪人,我走上前,他摘下墨镜,稍稍低下头,我拍去他肩上的雪。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承太郎同样搓了搓手。

 

“恰巧看到你在这里,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等了很久?我问。回答是否定的,他同时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他不是个擅长说谎的人。想着承太郎像天空树一般杵在店外、一动不动,直到雪积满肩头,或许中途还被路人侧目,甚至生出想要一走了之的心……我笑了起来,同时卸下围巾,绕在他的脖颈上。

 

“……是有一些冷。”

 

半晌后,他如此说着。话语刚说出口,便同着雪,慢慢飘落到了地上。我握了握他冰凉的手,进而十指紧扣。我们并肩而行看,雪陆陆续续地下着,这将是个寒冷的冬天。行人三两路过,商店里放着音乐,一首又一首,不断跳跃着。商业街大厦的巨大荧幕上滚动播放大企业的广告。走累了,我们就放慢脚步,停下来略略看一眼,或者站在街道旁的店铺前,休息一两分钟。他抓过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暖和多了。谢谢,我说。他稍稍撇过去脸。

 

“不怕那些恼人的记者们?我是说狗仔队。”

 

“随他们去。”

 

答案算在意料之内。我们都轻笑出声。我轻声重复了一次。穿过商业街,走过罕有人迹的小道,接着是一座不长的桥。我们走得很慢,也在桥上稍稍待了一会儿,之间有母亲携着孩子经过,也有紧紧依偎着的、牵手的恋人,甚至是小跑回家的上班族,所有人都很幸福。其中那位母亲见到我们,微笑着点了点头。很冷,她说。我点了点头。我们互相问好。这些都微不足道。我们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冷风吹来,这才缩了缩脖子,继续走着。

 

越到公寓,见到的人便越少。刚开门,猫便迫不及待地跑到玄关前蹭了蹭我的腿,也蹭了蹭他的。他们混得熟了,起先猫不大愿意接近生人,久而久之,倒也喜欢蹭着他,叫唤两声,明目张胆地跳上他的腿,蜷缩着午休了。它对承太郎的喜欢程度甚至超过了我,也不太缠着我了。

 

我将笔记本带到床上来。我必须交稿了,责编下了最后通牒,这将是个漫长的夜。承太郎坐在床的那一头,猫蜷缩在被子上,他正逗弄它。阖上屏幕前看了看时钟,午夜四时半,我伸了个懒腰。转过头,他靠在床头,支起半个身子,手搭在猫背上,一人一物睡得正熟。我关上床头灯,殊不知因此而吵醒了他。他揉了揉有些迷茫的绿眼睛,整个人钻进被窝中,猫从他身上跳下,在床边打了个转儿。

 

我也躺下来,朝他的方向靠了靠,他将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我们隔得很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我想要说些什么,他双唇动了动,你先说吧,我对他说。我们靠得更近了,几乎贴在一起。

 

“之后就住到我的寓所来吧……”

 

我点点头,于是他反问我想要说些什么?我不记得刚刚一闪而过的思绪,却还是想了想,“好暖和。”我说。他哑然失笑,我们看着彼此的双眼,进而双唇交叠。我闭上眼。已经是凌晨五时了,再过不久,天边将泛起鱼肚白,又会是新的一天。睡吧,我说。他嗯了一声。

 

 

我睡得很熟。我们都睡得很熟。这将是个美丽的、绿松石般青翠的早晨。

 

 

 

END

 

 

 

 

心友生日快乐!欠了这么久真是太抱歉了……

 

这篇构思了很久,一月份初现轮廓,二月份开始动笔。题材、设定也好,写法也罢,都不是我极有把握且熟悉的一类,写起来异常缓慢,剧情也非常散,加之第一人称本身的客观性缺失,我很难将它们连起来,直接导致几乎有整整那么一个星期,我都在开文档痛苦嚎叫……不多说。

想写一位不坦率又孩子气的,喜欢撒娇的年下太郎,和一位可以依靠的,同时也坏心眼的花,看他们互相依赖、共同生活的故事,再写点季节性的互动,这些就是我写这篇文的所有要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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