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K

说不上是一次争吵。沙漠的热气使人烦躁,他们都用手背摸了摸早已被汗水濡湿的脸颊。早已忘记是从何事而生的间隙,小小的一条,像墙角裂开的一道缝,也像是从中悄悄伸出了一只脑袋的小蛇。原本他们便不是话多的人,即使坐在敞篷的越野车里,彼此间的交流也寥寥数语。偶尔花京院说,埃及可真热啊,承太郎嗯一声,只有扬起的尘土抛在了他们身后。

 

事后想来也说不清导火索究竟源于哪件事,仿佛只是闷热导致的一场擦枪走火,却没有造成任何意外事故。等花京院反应过来时,他们的的确确争辩了几句,音调都不高,花京院说得很理性,听起来反倒像是普通情况下的意见交换了。他们仍旧并肩走着,就餐时彼此相邻,刀叉起起落落,偶尔碰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一切照常。

 

又确实是隔了几公分的距离。二人的脚步刻意要变得一前一后、不再演奏踢踢踏踏的同律踢踏舞;花京院戴上墨镜,承太郎往下压了压帽檐,一个看向左,一个视线向右,两边都是黄沙漠漠。彼此都还只是十七岁的青年,再怎么心性稳重,也能不小心擦出个火星子,噼噼剥剥地,在心里闷闷地放了一阵烟花爆竹。就连平常不过的递过冰矿泉水,花京院也有意而为之地,非得等瓶身被骄阳给晒温了、晒得滚烫了,这才拿给承太郎。承太郎也不恼,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再用手擦去眼角的汗。谁也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小型战争。

 

和解降临于晚饭之后。餐桌上彼此隔开了恰到好处的距离。十五厘米。波鲁那雷夫在那一头怀念法式料理的色香味俱全,这一头却陷入了沉默之中。两个人都吃得不多,承太郎先放下了刀叉。能把那一份给我吗?分量实在太少了。法国人指了指对方的那份食物,又指了指肚子,嘴巴鼓鼓囊囊发不清声音。承太郎把自己的和花京院的都推给了他。

 

花京院也不吃了嘛?

 

他吃不下。承太郎说。算是扳回一局。……差不多是这样。花京院接过话,一个急刹车,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叉,下一秒却风驰电挚地伸向了波鲁那雷夫的餐盘。

 

波鲁那雷夫瞪大了双眼,瞧着花京院的面,又仔细看了看承太郎。你们是在扮演罗宾汉……不、侠义大盗双人组?法国人嘟起了嘴。

 

“是。”

 

花京院又夹了一块肉。这次倒一起回答了。话音刚落,两个人转过脸来,紫眼睛对着绿眼睛,红发对着黑发。花京院向他笑笑,承太郎也扯了扯嘴角,又寻常地转回头。一瞬间的停战宣言,心里的锣鼓喧天败下阵来。

 

十七岁的青年,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青春赋予他们孤傲心性,像一只左右冲撞的猫儿,也像一只昂首的鹤。青春就是这样模糊,却也血性方刚的东西。

 

 

 

晚饭后其他人先回了旅馆,他们沿着街道向前走,步速不急不缓,悠悠然的饭后散步。路旁的摊子大多已经收起来。巷子的行人寥寥,小铺子外头架着的纳凉棚遮去了大半的太阳。石板路坑坑洼洼,一脚深一脚浅,有时候承太郎走得快些,花京院就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有时候承太郎落在后头,红发青年便稍稍停一会儿,瞅一瞅路边的水烟摊子,跟卖主说几句话,等同伴走过来。

 

街道拐口是一家音像店,一阵吉他声悠悠传来。花京院跟着哼了起来。一首英国民谣。他说。Sting的?承太郎问他,他知道他的爱好。对方摇了摇头。不是,只是在哪里听过。

 

他们还存有少年心性。街道旁有水龙头,供给附近的居民用水。花京院经过的时候,就走过去洗洗手。承太郎也学着他的样儿,弯下腰来,洗去脸上的尘土。一旁有一根软水管,连着另一个水龙头,承太郎拧开它,调了个中度的水量。花京院正好转过身来,于是一个措不及防。

 

水龙头喷射。承太郎说。

 

“……那还是绿宝石喷射要来得好一点。”

 

他绞了绞刘海上的水滴,也拿起了软水管,承太郎没躲开,帽檐上滴滴答答,落下的水珠蒸发在了热气之中。平局。花京院笑着说。

 

两个水人又走了一段路。该回去了。承太郎说。夕阳沉到了地平线下,清冷的月正看着他们。

 

“我想独自再走一段。”

 

想到刚才友人像小孩子一般的举动,这下,他不顾旁人的眼光,独自在异国的街道旁笑得弯下了腰。

 

 

他们很早便睡去了。睡前白金之星和绿色法皇帮他们挂好了半湿的大衣。承太郎一方损失比较惨重,白金之星双手一拧,滴答滴答绞出一滩的水。他们缺少晾衣架,花京院说什么也不肯让绿色法皇充当晾衣绳。他们把衣服摊在落地镜上。晚风透过窗子吹进来,那一夜他们都很累,却都睡得很好。

 

 

 

 

 

他并非时时都想和别人待在一起。有时候,花京院缩小了身子,钻进心中的休息室,吹一吹电扇,喝一口柠檬汽水。在这个方寸之地,他可以脱去礼节的外衣,真正地松一口气。无论多么交心的朋友,花京院也无法把最本质的想法向其透露。波鲁那雷夫不行,阿布德尔亦是如此,乔瑟夫先生同理……承太郎也不行。这些想法与秘密是他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箱子,上了锁,蒙上隐形布,看不见,却摸得着,有棱有角,时时刻刻都感受得到它的存在。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行李箱,里头装满了各自的秘密。宴会散去,欢腾的笑声融化在蒸腾的黑夜里,一桌的残羹冷炙总需要有人来清理。这是狂欢后的现实。他们的冒险何尝不是一种梦幻?何尝是现实生活中一剂足以兴奋头脑的致幻剂?旅途何其漫长,而与生活相比,却又何其渺小、夜郎自大。在彼此面前,他们是战友,一道同法国人说说笑笑,听阿布德尔说一些异国趣闻,细细倾听乔瑟夫先生的美国式英雄梦。他和承太郎是很好的听众,有时花京院就插进话,说些关于日本的生活习惯,说点东京的趣事。

 

要说奇妙,倒并不过分。彼此的交流间,既有着三月的凡尔赛宫,又有三伏酷暑下的卡利利集市、严寒里银装素裹了的自由女神像,初春季节破冰的鸭川。可对于彼此的过去,一行人却是知之甚少的。他们手里攥着三棱镜,透过每一个面,都可以瞧见不同神态的旅伴。花京院很少说他的童年,也很少说起少年时光。

 

很多次了,那些在沙漠里的日日夜夜,面前只有一片金黄。他们坐在篝火堆旁,围成一个圈,大家轮流说关于自己的事儿。乔瑟夫说得最多,说年轻在意大利的经历,风美景美人美。承太郎和花京院说得少,一个不爱开口,一个不那么愿意说。

 

即使是夜晚,沙漠的可见度也很高,头顶正是银河紫色的星,大片大片地铺展开来。应该要有酒的。但他和承太郎都没成年,只能以水代酒。偶尔波鲁那雷夫来了兴致,加上生性自由,哪管那么多条条框框,一个上前勾肩搭背地叫他分享一些童年趣事。花京院笑笑,遮掩了过去。他愿意与他们为友,并不代表就能够将所有暴露在他人眼前。这无异于献祭。

 

他们终究是要结束旅程的。花京院为了感谢承太郎,也为了何莉女士,遵从了内心所想,和朋友们踏上了未知的道路。黄沙滚滚,长路漫漫。旅行结束后,他们又要天各一方、各自远航。或许三五年能碰见一面,或许就此别过,再次相聚却是对方的葬礼。花京院毫不怀疑这种可能性,现实不是童话世界。

 

这想法他谁也没告诉,隔天晚上却鬼使神差。夜已经深了,他和承太郎都躺在各自的床上。夜晚使人沉闷,他听见承太郎一个翻身,接着是悄然的叹息。谁也睡不着。承太郎?他也转了个身,轻轻唤着对方的名字。嗯。友人应了一声。

 

这里可真热啊。他说。嗯。又是一声应答。红发青年坐起身,靠在墙壁上。

 

“我们会不会永远待在这里?……这是个不可去除的可能。”他说。转过头看了看承太郎,对方也支起了身子。

 

“任何事都是有可能性的。”

 

“阿布德尔会或许会留在这里。埃及毕竟是他的家乡,波鲁那雷夫和乔瑟夫先生回家,我们也会回到日本。可这之后又会怎样呢?乔瑟夫先生会很长寿,他看起来十分健康。波鲁那雷夫也一样,他是个很乐观的家伙。而我和你,承太郎,我们都会回到学校,又做回普普通通的学生,跟其他人一样上学,完成学业,踏入大学。”

 

对方没有回答他。月光透过窗户,映照在彼此的脸上。他们的面庞,一半显现在光亮之中,一半隐藏在黑暗里。那只属于光亮的绿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的冒险,或许过了几年再回想起来,会觉得像隔了层毛玻璃,显得不那么真实。可它的的确确发生了,而我们彼此都经历过。”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们是如此的不同,却又相知相识,一块儿上路了……青年转过头,笑了一下。他还不困。风很燥热,却也吹得他很舒服。

 

你后悔吗。这是一次危险的旅途。

 

过了半晌。友人终于响起了声音。他摇摇头。

 

“它的确很危险……但感觉却很棒。”

 

这是他与承太郎唯一的共同点。这是他们共同经历的几十天。几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是他枯燥无味的十七年的人生中一抹奇异而显眼的色彩。他不后悔。他因此而结识了朋友,不那么孤独,这是花京院从中获得的益处。同时他需要付出代价,他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之中,甚至可能为此而付出生命。他当然惧怕死亡,却已经做好准备,能够心平气和地面对它,不哭泣,也不当逃兵。早在旅途的一开始,他便做好了这种准备。

 

直到谈话结束,他们沉沉睡去。黑夜抚摸着他们的脸颊,一切又归为静谧了。

 

 

 

有时波鲁那雷夫嫌他太现实,太过悲观主义,老是想着不好的方向,不知道生活的艺术。连乔瑟夫先生也开玩笑,训他一句少年老成:想太多容易老,你和承太郎都一样,你们还年轻,年轻人就多笑点嘛,敞开怀来哈哈大笑。思考要留给老年人来做,比如我,可如果哪天我七老八十、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连话都说不清了,思考也没什么用了。

 

两位年轻人安安静静地听着。花京院笑着对长辈说了声谢谢,承太郎只是说了句好吵。他们心里明白,像一块干净的镜子,他们接受长者的关心。生活需要欢笑,他们并非不会开怀大笑,这是一项复杂的技艺,二人只是仍在熟悉它、学习它的路上罢了。

 

花京院也需要真正一人独处的空间。他不是印象化了的人,并非单薄的一张白纸。花京院典明真真实实,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与他人一样,他同样会生气,也会感到孤独。他需要和朋友交谈,跟承太郎说说心里话,和波鲁那雷夫无所顾忌地打闹,但有时也得独自喘喘气。下榻旅馆时,他和承太郎几乎都是同房而眠。同龄、联络方便、面对突发状况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乔瑟夫先生说,一切都合情合理。花京院一向是个知情达理的青年,自然不会对这样的安排提出什么异议。

 

有时他和承太郎一起饭后散步。二人之间相对无言,对他却万分合适。他们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交流,却熟悉彼此的气息,甚至知道一些只属于他们个人的小习惯——比如花京院喜欢在烤牛肉上浇上番茄酱,比如承太郎晚上睡觉前要把帽子的四个角给折好了。这些习惯他们互相都看在眼里,不知不觉便记了下来。

 

他也会礼貌地拒绝别人,一个人走在异国的街道上。波鲁那雷夫觉得这样太危险,他不该单独行动,哪怕只是一小段距离,也很可能让花京院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对此花京院耸了耸肩,说了声没关系。让他一个人走。承太郎对波鲁那雷夫说。

 

“谢谢。”

 

他对承太郎说。他感谢友人能够给他独处的时间。他很聪明,承太郎同样如此。

 

他在路上路过了文具店。回到旅店时承太郎正在外头听着乔瑟夫先生他们的谈话。他先回了房间。承太郎还要很久才会回来。

 

他想要给家里写点什么,这是之前就有的想法,到了今天才有空实行。花京院拿出买来的纸笔,可却为内容犯了难。他和父母并非亲密无间,在成长的路上,自然是无数的磕磕绊绊,冲突与争执。他爱他们,因此感到痛苦。他习惯用礼节礼貌对他至亲,无法在一瞬间敞开心扉。叫他言及最深处的情感,莫过于生生解剖一颗温热的心。开头该说些什么呢?——“拜启:父亲母亲,久疏问候,近来东京天气如何?”么?未免生疏,可细细想来,却也不知该如何下笔。

 

至于信里的内容,关于自己的心情,他不知如何描述,索性便略去。

 

“当你们读到信的时候,我正处国外,跟着朋友进行一段旅程,大概再过一阵便能回国了。之前真是万分抱歉,没有打声招呼,便独自离去,跑到远离故乡的异国去。尤其是父亲,请您原谅我的任性。请放下心来,不必挂念。”

 

这样就够了。花京院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中。他没有写上收信人和收信地址。他还不确定是否要寄出。他想亲手交到父母的手里。家里应该乱开锅了,又或许一如既往地平静……他把信塞在了枕头下。

 

他喜欢何莉女士,为她的亲切,也为她对承太郎无私的母爱。或许是向往的。他轻轻地想到。

 

承太郎回来时花京院已经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似乎有人向他道了声晚安。他不太记得了。

 

 

 

他们在第二天下午离开这座小镇。照旧坐在车后头,车驶过繁华的街市,出了城镇,于是眼前又变成了广阔无际的沙漠了。承太郎没问他昨天一人在房间里做了什么,花京院却自己告诉了他。

 

“……突然间的想法。于是给我的父母写了信。可究竟要不要寄出去,我还没有想好。兀自懊恼了一会儿,但想想,大概这样也就好了吧。”

 

回国给他们,也不算迟。承太郎说。

 

“或许吧……”他说。

 

花京院下意识碰了碰大衣。里头塞着几个小小的信封。那是给友人们的信件。给尊敬的乔瑟夫先生、阿布德尔、波鲁那雷夫和承太郎。他还不知道他们的住址,只写了收信人。在寄信人处,他工工整整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友人K。他们会知道这个K所代表的含义的。

 

回国后把这些信都寄了吧,寄给这些同行的朋友。他想。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花京院缓缓阖上了双眼。

 

 

 

END

 

BGM/Quiet Inside - Andy Tubman

 

突如其来的一篇。

前几天听着这首曲子,听到那句 “My clarity did not come easily, My cell was knocked into me.” 第一下想到的是十七岁的花京院,也想到了岁月磨砺后、逐渐变得内敛的海洋学家承太郎。成长是不可捉摸,又吸引人的东西。

 

请允许我这次小小的、孩子气的任性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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