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生

八岁的那个夏天,我第一次见到了海。

 

说起来,所见所闻的,都不是什么雄伟的景色,甚至连印象都化成七八月份的蝉翼,渐渐变得稀薄了。仔细回想,竟也不能使人感到触动,或者生出任何一丝悠然的心境。那不过是坐落于九州的一片海滩,还有一座小小的、不知名的海岛罢了。

 

那是我和小松他们第一次出远门。七月,乡间的电车空空荡荡,像个废弃的黄桃罐头。轻松打着瞌睡,空松从车厢头一路跑到尾去,噼噼啪啪响,之后又寻着洒在厢里的光亮半路折返回来,半蹲下身,猛然一跳,想要抓住头顶叮叮当当的扶手环。父母都很高兴。父亲不停地逗着一旁的椴松,你想吃点什么?想不想喝波子汽水?于是椴松摇晃着两只脚,抬起头说,我想吃巧克力棒。

 

可这里没有巧克力棒呀。

 

呜,那只好喝波子汽水啦!

 

可这里也没有波子汽水呀。

 

椴松撅起了嘴。他说这是大灰狼的故事。电车一个颠簸,十四松突然醒了,他没头没脑地问椴松,大灰狼会打棒球吗?

 

是父亲先笑出声的。母亲也笑了,她好像笑得快要岔了气,我不太记得了。我只记得母亲的唇上的口红像是红格子旧衣服,晾在阳台上,夹着晾衣夹,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那支口红很老了,涂起来不好看,一块颜色深,一块颜色浅。她为什么不换新的?我没问。母亲精心打扮了一番,不像来乡里游玩,倒像要去参加暌违的同窗会,可她从没有参加过。

 

十四松不理他们。他转过来问我。喂,一松,他说,大灰狼会打棒球吗?

 

会吗?一辈子也不会的。多么显而易见的道理啊。我想。大灰狼不是人,它为什么又要喜欢棒球,为什么又要挥舞那根棍子,或者套着厚厚的手套呢。都不需要。它有一个毛茸茸的尾巴,它甚至不需要成为人,我宁可它不成为人。人是再无聊不过的生物了。

 

可是我不愿意这样回答。要是我说话,我就要说全了。如果我答,不会。那父母很可能会说,你看是吧,动物哪里是人呢,又有哪点像人呢?

 

电车驶过海边的一个隧道,海面正反射着光,我眯起眼。

 

会啊。我说。

 

这下,就连我也成了父母取笑的对象了。小松也笑着问我为什么,我没有回答。说话很麻烦。我对大笑几近于恐惧:人是怎么能将头后仰、或者前倾,将五官绞成一团又揉碎了,独独展示自己的两排牙齿,将这般面相心安理得地公然暴露于他人眼前的呢?这无疑是项了不起的技艺。只有十四松几乎飞扑着给了我一个拥抱。大灰狼!大灰狼!大灰狼也是打棒球的好伙伴!他大声嚷嚷着,搂得很紧,头发扎着我的脸颊。我喘不上气,甚至骨头也有点疼。我没有推开他。直到下车前我都没有推开他。

 

 

 

……海的不远处有一座小岛。我坐在树荫下,阳光直扑脸颊,像是要抓起眼球,直直丢进沙子里。我眯着眼,浑浑噩噩。全部人都换上了沙滩拖鞋,只有我还穿着白鞋。他们给了我一瓶漏气的可乐。在这个乏味的午后,我第三次涌起了死亡的念头,像是见到路边死去的灰鼠,躺在垃圾桶边,尾巴却僵直得如同松针一样。这个念头倏然闪过,跟着沙丘里的螃蟹一起钻进了土里。我拿起小铲子,它却再也不肯露面。

 

没过一会儿,十四松也坐过来了。他赤着脚,我们挨得很近,我挪开了一些。他抓着我的手站了起来。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嘛!我们一起去挖螃蟹!他挥舞着小铲子,这样说道。

 

我说我不去,可最后还是被拽了起来。他抓得很紧,力道却不重。我想十四松是没听到。我们走去海边,海水小心翼翼地爬上脚踝,又狡猾地跑远了。我拿起我的铲子,双手垂着,好像风能把它们吹走一样。他蹲在地上,刨出了三两个小坑。我只是象征性地挥了挥铲子。到最后十四松只挖到了一个海螺壳,他说这里面曾经住着一只很小很小的小螃蟹。他把海螺壳用海水洗干净了,给你,他说。我说不用。空松在叫他,于是他把海螺壳揣进衣兜里,挥着铲子跑远了。

 

我们在乡间的小旅馆住了一晚。晚上,我们六个人挤在一间卧房里,十四松不停地吹着海螺壳,呜呜的声音仿佛窗外有蒸汽火车驶过。我们都要睡了,轻松抱怨了一句。十四松吹累了,他终于躺了下来。他睡在我左边,我侧着身,我睡不着,他也睡不着。他看着我,睁大了眼睛,又眨了眨。

 

今天好开心!他说。我没回答他。

 

挖螃蟹真有趣!十四松又说。于是我又嗯了一声。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把脑袋藏进被窝里,露出半边脸,像一只勘察情况的鼹鼠般转了转双眼,又急急忙忙缩回洞里;没过两秒,却兔子般地从被窝里蹦了出来。你看,一个特别的魔术!他叫道。我说,哈哈哈。只有小松揉着双眼提醒我们快点睡觉。

 

十四松又钻回被窝里。……可是你不开心。他又眨了眨眼睛。

 

我一直都是这样。

 

唔……一定是因为你没有可以变得开心的道具。这个给你!

 

他把海螺壳塞到我手中。晚安!他说。晚安。我回他。那一刻我突然想,他也是害怕孤独的。松野十四松和松野一松一样,同等程度地害怕孤独。他也要个朋友。猫可以做朋友,两只兔子能够成为好朋友,两棵树、两朵云……两个人也可以。那时我八岁,连孤独这个词语的罗马音都写不全。十四松也偷偷地想要有朋友,并非只有我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这么想着,突然感到了一阵心安。

 

 

直到回程,椴松也没有喝到波子汽水。阳光晒伤了他的手臂,这让他情绪不佳。母亲安慰他,问他要什么?波子汽水和巧克力棒除外。椴松说要我的那个海螺壳。我给了他。

 

没过多久椴松就弄丢了它。之后,我有两天连续梦到了那个战利品。它在梦里头嗡嗡的响。我说不上来是为什么。……我想我还是喜欢它的。

 

 

 

 

 

 

我第一万零一次地想到了死这个字眼。

 

并非是真的想死,像是傍晚回家的归途中,抑或在某个阴天的午后,大都是些不足为道的事,就连见到路边干瘪的空易拉罐、倒下的垃圾桶、甚至是红色中掺杂的灰,也能一瞬间想到死。理由之琐碎,未尝不惹人发笑。死是没有理由的,任何有理由的死亡,最后都会转变为生。可真要说起施行“死”的勇气,我是没有的。不、哪怕有一丝的勇气,哪怕是一毫米的决绝之心,我也绝不会浑浑噩噩活到现在。就算鼓足了勇气,伸出右脚、打算迈出一步,最后一刻却都退了回来。于是,我第一万次地在脑海里闪现过了生的希望。

 

我将每天都当做最后一天来过,自然而然,每天清晨,我都认为我将最后一次见到别人。我将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猫,见到我的家人,而我却又在次日醒来,并未升上天堂,也没有坠入地狱。我逗猫玩,在深夜里去赌一两把小钢珠,偶尔跟小松他们一起去小豆丁的摊子吃白食。日子便如此往复。我已经二十多岁了。

 

那天我们都窝在家里,轻松说他要当偶像经纪人,小松说他要赚大钱;空松插了句嘴说他只想保持帅气,椴松说他没什么想法,好好地过好每一天就行了。轮到我的时候,我说,我要当一只猫。

 

轻松先笑了。笑声具有传染性,大家都笑开了。

 

你怎么能当猫呀?你是人,变不成猫的。你不能用四只脚走路呀。

 

我说,我宁愿四只脚走路,也不愿意用两只手生活。

 

他们都不笑了。十四松突然甩着袖子说他要当棒球棍。当棒球棍多好啊,可以每天打棒球,被棒球打,怎么样都不会累,还有人帮忙擦身体洗澡,能定时晒太阳,当棒球棍真是太好了。

 

空松说,也好,你们一只猫一个棒球棍的,猫抬着棒球棍走,多好。

 

 

 

 

后来十四松真的约我去打棒球了。那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强迫。我们去了一个半废弃的棒球场,那是十四松个人的秘密基地。我并不会打棒球,做不了捕手,也做不来投手,甚至也不知道盗垒和三振出局的意思。我只是蹲在地上,抬起手,接过十四松打来的球。我不总是都能接到球,十四松总会在我之前跑去捡球。我不知道我们玩了多久,直到最后我脚也蹲麻了,我们才停下来。

 

打完最后一个球,十四松扑了过来,他搂着我,大声嚷嚷着。

 

“一松!一松!一松是打棒球的好伙伴!”

 

……我突然记起了八岁的那个夏天。那片海倏然地绽开花蕾,全部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十四松力道太大了。我一个趔趄,我们都跌坐到了地上。那段记忆便又昙花一现地消弭了。土地还有些湿,我们的身上都沾满了泥。我没有推开他,我有些困了。我们二人都汗津津的,十四松的脸蹭到我的脸,那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了——眉、眼、鼻、嘴,我见了它们上万次,绝不可能忘记。他的容貌便是我的容貌,却分别属于不同的二人。他的眼里有我所没有的东西。我却说不出那是什么。

 

我记起了那个海螺。我们都是如此地孤独,他在那之后找到了朋友了么?又有人陪他一起打过棒球么?我不确定。十四松与我不同,他愿意奉献,愿意付出而去尝试得到回应,他愿意对着山林大喊,哪怕回应只是阵阵回声。我支起身子,稍稍推开他,我们面对着面。他又抱了过来,把我搂得更紧了。

 

他的手环在我的腰上,在这个依旧寒冷的三月,热度便这么透过衣服传了过来。我本能地靠近了一点,吸了吸鼻子。

 

一松是打棒球的好伙伴!最好的伙伴!他大声地说。

 

十四松是个很好懂的家伙,他像个孩子。高兴的时候,便表现出孩童的喜悦;懊恼的时候,也统统都像孩子一样浮现在面上,就连宽慰人,倒也是十足的孩子气。

 

如此生活的我们,算得上一事无成,找不出任何优点。我们是精神上的异邦人,是两个从其他星球远道而来的异乡孤客。这是片荒芜的宇宙,人们试图用纸筒做的电话互相传话,却忘了真空中无法听见声音。即便如此,他却能生活得很好。十四松活在自己的宇宙里,我羡慕他的宇宙。

 

……我伸出手,摘下了他的棒球帽。他疑惑地看着我。像是没有勇气的孩子一般,我犹疑着,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是我第一次抚摸别人的脑袋。柔软的触感,十指仿佛要陷下去一样。十四松的头发很软。我轻轻地抚摸着,想象我正在抚摸一只猫。他歪了歪脑袋,我把手缩了回去,轻轻地搭在他的腰上。

 

该回去了。我说。

 

他又蹭了蹭我的脸颊。我们站起身,掸去膝盖上的尘土。

 

我无法自救,我将继续生活下去。我将第无数次地见到明日的太阳、月亮、河川、猫、还有我的亲人们。我将再次见到在冬日里沉默的路灯,见到被抛弃的坏掉的自行车,见到满地枯叶,也将见到花期到来时临川盛开的樱。我继续活着,在这本世间众人合力所著而成的书里一闪而过,急急赶路,于大雪天里踏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很难说这是个吸引人的、绝妙的故事。我将以这样的方式活下去,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

 

 

 

我们走在夜晚的怀抱里,十四松拉着我,走在前头,哼着不成调的歌。我拖拉着棒球棍,沿着路面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那尾巴像是山猫的,又像是一只昼伏夜出的灰鼠。我永远学不会微笑,永远对着镜头躲躲闪闪,永远在懊悔中醒来,又在茫然中睡去。我经过一盏盏路灯,留下一帧帧的背影;我走过青年时期、少年时期,跟着我的亲人们度过二十多年的光阴。可我不断定我一定了解他们。事实上我连我的猫也不信任。我不确定是否三十岁的那天,自己将在异乡漂泊。

 

我第一万零二次地想到了死,却一万零三次地涌现出了生的希望。月隐在三两层的薄云之后,我抬起头。那一夜我睡得很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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