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花】桦

“……我即将开始叙述一个稀疏平常,却又并非处处可见的故事。正如每位高明的叙述者所款款而谈的那般,诚然它拥有稀奇的开头,以及骤然坍缩为一点、戛然而止的结局。它叙述技法之高明,叫人欲罢不能——然而这不该太喧宾夺主,夺人眼球。它们都需退至一旁,如果有必要,甚至得退居幕后。故在此,作为合格的叙述者,我须省去不必要的笔墨与描写,摒弃所有浮华的辞藻,单单留下骨架;至于皮肉之相,也恳请诸位闭上双眼,展开想象。故事之精妙不该被区区数词扼杀于口舌笔墨之间。

 

“——我所要叙述的事情,便在发生于此,又终结于此。一切始于一个点,扩大为一个圆,一个平面,最后戛然而止在交响乐最为激昂的音符上。”

 

 

……

 

(他打开最后一页,字迹已然模糊。他仍旧试着读出那些字母。)

 

“……最后,我必须再次强调,这是发生于狂妄时代的一桩同样狂妄且荒谬的故事……关于它?恕我直言,并没有什么好写的。不,确切来说,它并非视觉所能获得的信息。你该去听,去听听文字演奏而成的曲调。是莫扎特,还是德沃夏克?是雷·查尔斯,还是约翰·列侬?……你该认真倾听。”

 

 

《桦》

BGM/ Englishman In New York - Sting  

 

 


时至今日,我已记不得为何会走进那家酒馆。彼时正是十一月平淡无奇的一天,我结束课程,推去同事共进晚餐的邀请,打算快点回到家里。我正在构思一首曲子,过程千回百转宛若波斯民谣。我像初出茅庐的印染师,面对眼前的高级布料无从下手,尝试了各类印染方法,却徒增失败次数,对着千岁茶与利休鼠染料抓耳挠腮,却又不甘拘泥于普普通通的蓝染。

 

一开始,脑海里回想清晰的音乐,音符推推搡搡,吵吵嚷嚷接踵而至,犹如一棵成长中的树,树叶朝上慢慢展开了去,由一根树干不断延伸,最后绵延出无数的青叶来,枝繁叶茂;而乐章间的衔接就是树干,所有的音符便如绿叶,却非越多越好,还需由规则框束它,使它干净动人。我充当园艺师,不断修剪枝叶,赋予其美感。越是困难,它对我的吸引力就越大,甚至成了精神吗啡,当情绪略略波动时,我就全身心投入创作之中。灵感总是一闪即逝,缪斯跟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手法之高明叫人无法自拔。大半月过去,我仅仅推进了几个音节而已。如此反复,它突然生出恐怖的面容,拒我于我千里之外。离上一次起笔,早就了三五日。

 

酒馆在街角的拐角处,看起来更像地下室。这是段下坡路,石子参差不齐,走起来磕磕碰碰,下方连着高级住宅区。这家馆子,老旧得连招牌上的字也看不清。我试图拼出名字,却总觉得少了一个“N”,或者“M”……那串字母可能不是单词。

 

冷风袭来。我正要快步走过,酒馆传来一阵乐声,伸出双手,轻柔却牢牢抓住我的双脚,将我往地下室里拽。出于无聊,我决定走下台阶。

 

……迎面而来一阵温暖。暖气游走在室内,我卸去深灰色的大衣。过道相当矮小,我必须猫腰前行,酒馆内部却很宽敞。我坐在角落,尽量不引人注目。

 

酒馆正中央摆有吧台,上头放着各色各样的鸡尾酒、白兰地和伏特加。一边是钢琴、架子鼓。头顶上的灯泛着橙红色的光,将演奏者们的影子拖曳拉长。吧台被刷成黑色,随意摆放的桌椅却显现出暗沉的红。此时乐队正在演奏爵士乐。亚特·布雷基的《Blues March》,也正是它使我对这间酒馆产生了兴趣。不知何时,这座小城开始流行抒情民谣,地下酒馆依旧崇尚爵士。这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我要了杯白兰地。一曲完毕,紧接着是《Moanin'》。酒馆里安静得出奇,来客百无聊赖,对不必要的应酬唯恐避之不及,运用猎犬般敏捷的视觉、嗅觉与听觉,寻觅到这座孤岛,于是扔开小舟,上岸享受片刻的安宁。成为了其中一员后我才了解到,这是为了各色各样的孤独者建立的庇护所。座位相对分散,毫无规律,彼此间隔着刚刚好的距离。无人搭讪,无人叨扰;偶尔传来一两声低语,却少有高谈论阔。乐队演奏至前奏末端,即将进入中调,萨克斯伴着爵士鼓转入低音部分。我移回看向入口处的目光。

 

——那萨克斯演奏者十分特别,生着一副亚洲面孔,鼻梁如古希腊的塑像般高挺,眉眼则细长,线条也好看,显露出东方人独有的柔,巧妙地中和了尖厉的视觉效果;红发,单边刘海,身材瘦削。骨节分明的手宛若枝桠般攀附着萨克斯管,白衬衫恰到好处地向手臂上处卷曲三四公分,露出好看的手腕来。唯有乐者才会拥有一双这样的手:干净、灵动,十根手指像是翩翩起舞的蝶。

 

我无法定义他演奏的好坏,他所奏出的曲调明显要比原曲更为绵长,音色也更低沉;不紧不慢,别有一番风味。他显得从容不迫,随着节奏轻轻摇晃脑袋,偶尔睁开双眼。那是双好看的紫罗兰眼睛,若有画家在此(或许是有的),兴许会赞叹世间竟有如此纯粹、不掺有一丝杂色的紫,如若月色之下的紫藤萝,在红色灯光的映衬下透亮如琉璃。毫无疑问,这是位奇异的乐者:弹奏期间轻轻阖着眼,一副散漫的模样,却时不时仰起头来,活像仰头长鸣的鹤;吹奏的调子不急不缓,又铿锵有力。关于这首曲子,我听过无数版本,了然于心、能够随时弹奏其中的某一部分。唯独在他手里演奏出了不同的味道。其中的色调是平淡的绿色,巧妙地中和了跃动的亮黄。我闭上眼,眼前是一片静谧的蓝。

 

我观察起那双手,想象它们在钢琴上跃动的模样。回过神时,紫色的眼睛正好奇地看向这里。我再次将目光落在出口处,有位垂垂老矣的客人弓着背,正试图走上第三级阶梯。

 

结尾是钢琴的和弦。完美收场。演奏者们向客人们致意,就像结束一场庄重的正式演出。取而代之的是黑胶唱片。方才那位红发演奏者,不知何时出现在座位旁,披着一件墨绿色风衣。那双紫罗兰眼睛眨了眨,说话了。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他问,音调平和。流利的英文。我点点头,没什么理由可以拒绝。

 

于是他轻声拉开椅子,端正坐下。我们相对而坐。又有三五个人陆陆续续进入酒馆里,身边的说话声渐渐密集,算不上吵。他点了两杯鸡尾酒。一杯加了冰,他把那杯留给自己;去冰的则推到我面前。

 

“这家店的招牌。(他敲了敲酒杯边缘)‘环游世界’。基酒是伏特加。味道很好。”

 

“你没有请我的理由。”我下意识皱了皱眉。

 

在我们成为知己之后,他仍对我习惯性的皱眉表示出极大的兴趣。他的品性像极了小孩子,或者说,一只狡黠的狐。只有在料定我不讨厌、心情也好的时候,才会大胆上前,逗弄猫儿那般伸出手,踮起脚尖,想要抚平那两道皱成一团的眉,但大多数情况下只会让它们蹙得更紧。事实上,他比我大一岁。他曾把我比作体型过大的猫,正好我又生得一双绿色的眼睛。到底是青涩又荒诞的想法了。

 

“是有的,”他摸摸鼻尖,恰到好处的音量,“因为你看上去很有趣。”

 

我开始好好端详这位来客了。他报之以微笑,半边脸颊陷入了温暖的、橘红色的光线之中。

 

 

 

 

我走出酒馆,期间不小心撞到矮小的门框,招致一阵善意又幸灾乐祸的笑。伏特加的后劲很大。十一月初的天气,冷风呼啸而过;不到午后七时,黑夜便拥抱了这座城市,街边亮起一排排明晃晃的灯。

 

忽略不计某个(甚至多个)环游世界性质的漫长休假,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约莫十年的光景。我变得不如二十出头时那般爱走动了。每日六时准时醒来,早餐是黑面包与黄油咖啡,周天则是三明治;之后会有一根烟;晨浴,整理乐谱,接下来便是工作。有时午后三时就可完工,有时却得至夜半三分。倘若尚在东京,便能早早地感到深秋时节的凉意。过不了多久,就会渐渐下起雪,将屋顶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若前往京都,成片成片的枫叶,早已如石榴一般红透了、红得发亮了,进入生命的尾声,将绿色全都掩盖了去,静谧如溪水,晶莹如同红宝石和琉璃。无论是哪儿的市町村,只要在寂寥的秋季,小巷子尽头的居酒屋必定觥筹交错,月台上三三两两的站着等待电车进站的人……

 

握着车钥匙一阵徒劳。三分钟后才后知后觉地摸索掏出大门钥匙。开锁、扭转门把,时长两分半。我打开房门,什么都不想,径自走进卧房,就这么和衣而眠。一夜无梦,却怎么也睡不好。

 

 

 

 

关于职业,我有必要稍加说明,易于诸位理解前因后果。我正从事与音乐有关的工作,就如我父亲那样。他是位爵士乐家,造诣颇深,拥有极好的口碑。曾几何时空条贞夫希望我能继承其衣钵,做一名前途光明的爵士乐者,却不多加干涉我的爱好,而是给予最大程度的尊重。我确实拥有音乐天赋,这一点正是他所看中的。之后的道路尽可省略不谈,虽称不上一帆风顺,却也是条罗马大道;虽有些挫折,但也算不上荆棘顽石。

 

而今回忆起来,这是个正确的选择,它对极了,美中不足的是给我带来了诸多不必要的副产品,譬如名誉和金钱。不过我从未后悔走上音乐这条路。请允许我略为补充一二。我的创作生涯开始得比同行晚,却差不太多。第一部作品是一首精巧的古典钢琴曲,分为三个乐章。我尤为喜欢第三乐章。它只在私人乐会上演奏了一小段,权当助兴的小点心。诚然如今看来,就技巧而言它幼稚青涩、毫不出彩;情感过于饱满感性,铺满了大色块的、过于鲜艳的黄,线条杂乱无章,却无可撼动整部作品我心中的地位。它是少年时代最本质的音节。

 

这几个月来,我试图复刻它,模仿它的情感色彩,创作另一部基调相似的曲儿。技法方面并无大碍,但其中所蕴含的情感,每首曲子都不尽相同。如今的我,早已习惯藏青色的基调,就算冒险尝试,至多加上几笔鲜绿,便不再多做改动——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谱出那首金色的曲子来了。

 

 

 

 

 

第二次进入酒馆是在周末的傍晚。这次是钢琴独奏,舒缓的小调。我依旧坐在角落。萨克斯手在四、五分钟后登场,唯独没有萨克斯管——他同其他来客一样,并未上台,而是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他瞧见我,起身走了过来,征得同意后坐下,卸去那件熟悉的绿色外套。

 

“今天倒是个寒冷的天气呢。”

 

他掬起双手呵了一口气,口音带有伦敦腔。照例是两杯鸡尾酒,冰和去冰(“你要加冰块吗?”我给了否定回答)。“环游世界”。他很喜欢这个酒,或者说,喜欢它的名字。

 

“外面很冷,而里头却很暖和。这里也欢迎流浪汉,如果有无家可归的人进来避寒,人们是不会说些什么的。”暖洋洋的氛围使其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你的演奏很特别。”

 

我说。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闪过柔和的光,眼角继而浮现出温柔的线条。红发乐手轻轻地微笑着,发色和灯光融为了柔和的色彩。

 

“谢谢。”

 

侍者端来鸡尾酒,话题告一段落。他抿了一口。“比起西洋的酒,”他顿了顿,这才继续话题,“我更喜欢清酒,清爽得像是五月的雨。一种产自日本……我的故乡的酒。在那个国家,传统酒类是很素淡的。”

 

西方的酒确实味道太烈。我说。这次用的是日语。他呛了一口、咳了三声。实在抱歉。他说,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酒渍。典型的东京都口音。

 

起先,他犹疑三两秒,眼光看下左下方,问我是否自学了日语。“没有。这是我的母语。”我坦诚回答。回复欲言又止,似乎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出口。我母亲是美国人。我加了一句,不再说话。他恍然大悟地用食指敲了敲桌面。

 

“难怪你生着一双绿眼睛。不过很好看,翡翠质地的颜色。”

 

“或许如此。”

 

一阵沉默。我们不再交谈。冰块融化时发出了尖厉的碰撞声。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后,他也依旧喜欢夸奖我的眼眸。他喜欢平和的绿,故颜色选择带有倾向性,而气质也贴近初春翠绿的竹。跟我开玩笑时,他会倏然凑近,伸出双手摘下我的镜框,仔仔细细端详一番。这是很熟后,需要彼此间纵容且包容才能够做的事情。和弦。演奏声停下。他向外略略偏过头,看着吧台附近。他得上去了。我们同时起身,临走前,他伸出手来。

 

“花京院典明。我的名字。很高兴认识你。”

 

我回握住这只手,手掌中心生着茧,指甲盖修成了好看的圆弧形。空条承太郎。我回答他。他轻声呢喃,“很好听。”他笑了笑,邀请我再小坐一会儿。乐队的同伴唤着他的名字,于是红发乐手上了台。登上第二级台阶时身后传来一阵和式风格的钢琴乐声。我转过身,只见那位萨克斯演奏者坐在琴凳上,面容祥和地抬起手来,再缓缓落下。他闭着眼睛,光线在他五官上柔和地跃动,轻轻抚摸鼻尖、唇瓣和额头。这一刻的他犹如一位神之子。我走出酒馆,一旁的路灯扑闪着亮色的眼睛。

 

 

 

 

我去了第三次、第四次……最终成了常客。我没有特别喜欢的酒,试过“百家地”和“黑俄罗斯”,却总是点上一杯“环游世界”。花京院典明在这儿做兼职,每晚固定两个小时。有时是钢琴独奏——爵士钢琴、和式曲目。出乎意料,听众们对东洋风味的调子颇感兴趣。多数情况下是爵士萨克斯,他拥有一支音色优秀的中音萨克斯管。花京院认识大部分来客。这里几乎都是老客,彼此相熟,很少出现新面孔,而我则是最近以来的唯一一位新伙伴。酒馆固定曲目是《Moanin’》,正好是这家店的名字。(花京院相当中意那块破旧的黑色招牌,据说已有十五年的历史。)他能把这首爵士乐演绎得很好,而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我们有个共同点:都喜欢角落的位置,因其离入口处最远。他习惯坐在我对面,一开始会征得同意,熟识后省去不必要的礼仪规矩。偶尔兴致来了,谈上一两句话。我不热衷于发表意见,自然显得沉默寡言,他却丝毫不在意,并称其为“不足为道的小细节”。

 

花京院喜欢漫无目的的闲谈,也曾对角落处发表过一番见解:

 

“每次演奏完,我都会坐在这个角落。这里很隐蔽,且不喧宾夺主,像一座堡垒。从这里往外看,可以清楚地观察每位来客,他们各自的面庞、眼神、神态……肢体语言叙述着不同的故事。非常有趣。”

 

“你应该去当小说家。”

 

“承蒙夸奖。”

 

他微笑着眯起眼,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他习惯微笑,面对指责不愠不火,仿佛没什么事儿值得生气。酒馆里的主顾都喜欢这位青年,但仅限于点头之交。我从未见他的朋友,而我与他的关系,比起朋友来,说是偶遇的两位他乡孤客,反倒更为切合。我们的性格南辕北辙,很难说有相似的地方,却共同生活于这片异土。他今年正好三十二岁,比我年长,看起来却年轻许多,像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于他而言,岁月并未留下多少痕迹。我们二者意外的合得来,至少他不会招致我的讨厌;我的出现也令他回想起东京生活的种种。花京院阔别故土,已有十年光景,他从未回去,而是在欧洲大陆上不停游走、居无定所。

 

问他为何不回一次日本?明明有机会可以回去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身旁的萨克斯管,正准备起身上台,听见发问后站住身子。没有应答。三秒后是一声轻叹——我不确定,这声叹息转瞬即逝,细微地几乎感受不到,叫人宁肯将其归为错觉。

 

 

“……故乡的月色之美,只有身处异国他乡时体会最深。”

 

萨克斯的乐声照常响起。时隔数月,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根本回不去。而其中的滋味包含了多少苦涩与无奈,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够知晓。

 

 

 

 

时间悄然滑入最后一个月份。整整一月来,我几乎忘记了手头上的那份稿子。那是一首G小调钢琴独奏曲,它仍旧停留在第一乐章。对于第二乐章,我早已想好大致的轮廓,将其作为第一乐章的继续,且不改变主题。这完完全全是出自本心的作品,没有约束,不受规则限制,没有春秋笔法的讲求。它必然带上最为浓烈的个人色彩,其色调必将多变而绚烂。曾有评论家将我过往的作品统一称作“一望无际的蓝……间接带有一缕不太浓烈的灰,像是阴天笼罩下的海洋”。我有大把时间雕这首曲子、使之成型,故而期待值也比以往任何的作品高了不少。我没告诉任何人这项秘密进行的工作,且完全没有公开演奏的想法。

 

不知第几次走进地下室。花京院站在台上。他倏然睁开眼,看向这边,眼角弯出微笑的弧度。他能够分辨出我的脚步声,也曾打趣这脚步声叮叮当当像是锤铁钉。我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转回头,再次阖上双眼。

 

我已然成为地下世界中的一员,我坐在角落,仿佛那是特定座位。偶尔会有好奇者走来攀谈,譬如“你从事什么工作?”……诸如此类。理论教学。标准答案。大多数人失去兴趣,也有少数分子想要深入话题。我不再搭腔。于是便少去不必要的麻烦,到最后,除了花京院,没有人兀自上前叨扰了。

 

过了八九分钟。他下台,径自走过来,披上灰色大衣。我递过加了冰的鸡尾酒。我们聊了一会儿。他喜欢和我聊音乐,也喜欢聊上野四月的樱。他是这个酒馆里唯一一位知道我本业的人,却一点也不意外。“因为承太郎会关注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的点儿,”他说,“譬如一首曲子的整体发展,线条是流线型还是柱状型,又或者说它有哪儿过于促狭、抑或过于饱满。这些都需要系统训练,那么很可能是学院派的作风了。”

 

起初他称呼我为空条,多次之后自然演变成承太郎。学生们皆对我冠以教授的头衔,同事间则以姓氏相称。对于作曲,花京院同样能说出独到的见解,且角度另辟蹊径。我并没有问他是否接受过专业训练。

 

 

 

 

直至新年将至,我都无所事事。十二月初,受某家颇具盛名的歌剧院之托,我为他们谱了一首管弦乐协奏曲。评价不错。他们寄来了现场录制的音频。出于礼貌礼节,我道了谢。到底是一首中规中矩的作品,对我而言,实在称不上有多满意。一星期之后,我便忘了它。借此机会,早已虎视眈眈的批评家毫不客气地抨击我“显然已陷入江郎才尽的泥沼里无法自拔”。我懒得反驳,却也觉说得在理。我确实少了十几年前的那份热情,而将其当做谋生的职业对待,自然中庸无趣。

 

圣诞时我待在酒馆里。母亲从日本挂来电话,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了,询问近况、叮咛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最后是一声圣诞快乐,仿佛我还是十三四岁的、多愁善感的少年。我酒量算不上好,几杯下肚后脑袋早已昏昏沉沉。我靠着墙壁,打算小憩一会儿,钢琴曲使我昏昏欲睡。醒来时不知几点,红色灯光暗了大部分,一半的空间融进黑暗之中。客人早已散得干净,只剩下几位店员清理吧台。我再次困顿地闭上眼,又倏然睁开……脑后传来一阵柔软的触感。我支起身子,花京院正好笑地看着我。

 

“终于醒了啊,大作曲家。”

 

“……我睡了多久?”

 

“整整一百八十分钟。我请同伴代替我去弹今天份的钢琴曲,也算是赚了几个小时。”

 

他站起身来。又揉了揉双腿。“……谢谢。”我说,声音磕磕碰碰撞出喉咙。他笑了笑,穿上大衣。到了闭店的时间,我与他一同走上路面。我的家就在坡下的不远处,花京院则住在北侧的第二个街道口,那里是公寓区。他跟我道了声再见。……我叫住了他。

 

“我陪你走一段。”

 

一瞬间他睁大双眼。街道上铺满了皑皑白雪,雪落在他的鼻尖上。花京院把脸埋进红色的围巾。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我们无言地并肩而行。眼前是一幢米黄色的公寓楼。他停下脚步。“谢谢你,这是很棒的圣诞礼物。”他走上楼梯。我原路返回。回过头时,萨克斯手已经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我回到家,酒精使得脑袋隐隐作痛,却也十分清醒。我走进平日里进行创作的房间,摊开那些稿纸。音符哼着歌,背上降落伞从笔尖空中降落,安全着陆,在五线谱里安营扎寨。脑海里浮现出不同的节奏,仿佛有无形的线将它们串在一起,如同银铃般叮铃铃地响。我放任思绪,任由手在纸上划动,直至脑海里的旋律消失。我打开钢琴试音,鹅绒一般柔和的黄。倏然想到白雪与那座楼梯,我闭起眼,那条红色的毛呢围巾似乎清晰可见。我几乎推翻了之前所作的主题和基调。

 

 

 

 

 

十二月最后的一个星期三,圣诞之后,新年之前。花京院给了我一张票,作为之前圣诞节的回礼。管风琴演奏会。演奏日定为星期六。晚上六点。地点则是毗邻商场的一座天主教堂。这是一座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就外表而言,它上了年纪,垂垂老矣,残旧不堪。比起身边年轻的后辈,风格算得上朴素无华,毫不起眼。这也正是我每次匆匆路过,都会忽略它的主要原因。

 

我们在酒馆门口见面,花京院请了一天的假。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并没有指定席,继而递过曲目单。选曲以巴赫的作品为主,而其中又以D大调为最多;混杂有三两首不知名的曲子,皆是圣咏前奏曲。

 

来者比想象的多,就连过道中央也摆有五六排的木椅子。大多是中年人,也有几位青少年学生,其中一位琥珀色双眼的学生向我点头致意,我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这是您的朋友?他问。我看看花京院,点了点头。我们坐在前排,靠着过道。演奏开始前,先由神父进行主持与说明。他在说些什么?花京院问道。于是我翻译给他听。都是陈词滥调,很快他便失去兴趣,研究起手中那张曲目单了。演奏者是位颇有名气的后起之秀。这座教堂虽是哥特风格,管风琴却经历过改造。典型的巴洛克主义风格。

 

花京院同样发现了这点,他转过头,仰了仰脖子,又立马转回来,凑近了,将双唇贴近我的耳朵。

 

“简直就像是静御前脚上蹬着一双现代的小皮鞋呢。”

 

他说得很轻,也很快,如一阵清风拂过耳旁。想象着那个滑稽的场景,我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嘴角。我侧过头,正好对上那双眼睛,紫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星光一般亮闪闪的光芒。

 

演奏开始,主灯光熄灭,全场安静下来,笼罩在朦胧的光下。第一首是巴赫的《D大调前奏曲与赋格》。BWV532。我闭上眼。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沉静的红。低音部分加入,红与黑渐渐融合,一股股、一簇簇地绞在一起,相互追随,如江河汇入海中直指最高音。一个变调。于是便完完全全融合在一起了,如星球闪烁的一刹那般骤然迸发出最为明亮的点。再次归为寂静。教堂内部共鸣很好。我睁开眼,花京院也缓缓睁开。我们相视一眼,彼此笑了起来。他轻轻覆上我的手。演奏得很棒。他再次贴近我的耳朵。他依旧覆着我的手,体温便这么传递了过来。

 

第二首。BWV565。色调更接近铜黄色,乐曲本身具有黄铜的质感,让人联想至圣母百花大教堂,与前一首同属于D大调前奏曲,因此整体互通有无,某些细节处却截然不同。之后几首曲调十分和缓,即使通过管风琴所演奏、发声,也算不上激烈。疲惫突然袭来,我不由自主地阖上双眼。


……现在想来无疑十分滑稽。我沉沉睡去,直到演奏会结束、最后一首歌的迸发音节响起。迷迷糊糊间感到有人在轻晃我的手臂,我睁开眼,仿佛相机一般对焦两秒,这才看清了眼前的萨克斯手。教堂亮起了灯,我得以看清对方的表情——花京院单手捂着嘴,眼睛柔和地眯了起来,眉眼皆是船尾那般流畅的线条;头略略向下低,身体小幅度地颤抖着。他正努力使自己不笑出声。一阵掌声。他不得不收回手,跟着周遭的人们鼓起掌来。期间他尽力将双唇抿紧成一条线,最后却都以失败告终,嘴角蜷紧了又突然绽开,露出了洁白好看的牙齿。……最后还是笑了出来。

 

“没想到就算是大作曲家,也是会在演奏会上睡着的啊。”

 

他凑过身来,带着恶作剧般的口吻。“……真是够了。”我再次闭上眼,不再搭腔。这么做的我简直就像赌气的小孩子。他再次笑了起来,心情大好地伸出手来揉着我的头发。没有躲开。他动作敏捷得像一只鹿。

 

“这回可不要再睡着了哦。”

 

花京院打趣道。第二次鼓掌。掌声袭来,我揉了揉泛酸的眼角。

 

 

 

 

人们陆续离开教堂。花京院则留了下来,“想要上楼、仔仔细细看看这座教堂的管风琴。”如此说道。楼梯入口处在较为偏僻的位置,我们走上去,管风琴旁还有三两位来客。他抬起头,端详起这座庞然大物。正中央是立有一座圣母的雕像,音管区分布两旁。北德学派的设计啊,果然这种样式音域更宽么,不过荷兰学派的也不错……如此嚷嚷自语着,他回过头来。

 

“没有兴趣吗?”他问。

 

“不太有兴趣。”

 

他不多说,继续端详这件大宗乐器。我环顾四周。第二楼离教堂顶部较近。一旁则是画有《圣经》题材的马赛克彩窗。视线向下延伸开来,从上头俯瞰整座教堂内部,确实给人以狭长之感。不知何时,花京院踱至我的身边,他略略抬起头,视线盯着上方。

 

“你看,上边绘有很多的星。”

 

我顺着他的视线朝上看去。确实如此。教堂的顶部被描上夜色般的色彩,能让人联想至广阔无垠的宇宙,无数的星尘分布其中。

 

“……就像是宇宙一样。莫不如说宗教也是人对于宇宙起源的思考、感悟之后,从而诞生的产物。如果一味认为大爆炸后才产生了时空,就很无趣了。从另一个角度讲,宗教反倒更加浪漫,也更加人性化。神话也是,素盏鸣尊、天照大神、中国所盛行的盘古开天辟地之说……一个意思。”

 

这番话正是我的所思所想,而今借他之口说出,叫人不可置否地点点头。他喜欢我侧耳倾听的模样,将我比作出色的倾听者,但他同样不说太多。花京院说话注意火候,既不过了,也不沉闷,总是能拿捏准要点。

 

“不过,如果哪一天有了机会,乘着宇宙飞船、一溜烟逃出银河系,满宇宙挥舞小旗,倒也有趣得紧。”

 

我下意识皱了皱眉头,提醒他他首先需要一艘飞船,再是宇宙通行证。“该去哪儿弄一张宇宙通行证呢……找ET吗……”这下,他露出了认真的表情。思考五秒后耸耸肩,吐了吐舌头,嚷嚷自语着,转身继续端详起管风琴。我的心情并不差,他看起来同样如此。没过半分钟,花京院向前走去,皮鞋鞋跟提提踏踏响。忽然的,他双手抓着栏杆,身体前倾、几乎暴露在外,做出向下坠落的姿势,像一只几欲俯冲的鹰。身后的女士传来一阵惊呼。他就这样维持了几秒,如同黑白电影中殉道的勇者,下一刻却缩回安全地带,转过头来,抓了抓散在眼前的刘海。

 

花京院理了理衣领,看向身后惊魂未定的三两位来者,做了个鬼脸,“乐会之后的小点心。”他眨眨眼,这么说到,语气像是恶作剧的孩子,迅速抓起我的手,一路小跑下了楼梯。走出大门时遇上了演奏者。花京院向他问好,对方则亲切称呼花京院的名字,彼此拥抱对方。演奏者看向我。“这是我的好友。”花京院说。他知道我的名字,对我盛赞一番,免不了又是一阵寒暄。三分钟后我们道了再见。花京院搓了搓手,我卸下手套,递给他。他戴上,大上一号的手套松松垮垮。

 

“那位管风琴家是我的老同学。我们有着相同的导师,演奏方法也相近。”我们走了几步,他停下步伐,稍稍抬起头来,吐了吐舌,“……而我的专业正是管风琴。”

 

说完,他踏着轻快的脚步向前走去。几秒后他喊了声我的名字,我这才抬起脚来。联想至方才,他仔细端详管风琴时认真的表情、生冷偏僻的专有术语、许久之前玩笑般的回答……这句自白倒应该是真话了。

 

我们在第二个街道口分别。他走进狭长的巷子里,没走几步,像是想到什么,又退出来。我还没走远,他追上我。我稍显困惑地看着他。他走近了些,我们几乎近到快要靠在一起。

 

——如同一只扑闪翅膀的蜂鸟。花京院踮起脚尖,好似掠过水面的白鸥。额头上传来温热的触感。他移开唇,忐忑而快乐地开口了:

 

“新年快乐。这是新年礼物,新的一年也请多多指教。”

 

我摸着额头。他则早已走远、回过头向我挥挥手了。

 

 

 

 

在我的同事之中,既有巴黎人、维也纳人、伦敦人,也有罗马人和布拉格人。这座音乐学院赫赫有名,有些早已是蜚声在外的人物,有些则是不可多得的后起之秀。与我一同负责乐理教学的导师则来自都灵,我们二人都很年轻。作为一位现代主义作曲家,他颇有成就,脾气却火爆得像被捕鼠器夹住尾巴的猫。托我那一半欧美血统的福,我和他们——至少在外貌上——差别并不太大。我们各自有着自己的观点和见解,并固执己见,从未想过附和某种想法。即使是彼此之间的交谈,也建立在本身的论点之上。从某种方面来说,我们都相当顽固。这是一个由对位法和严谨学风所构成的世界。

 

酒馆则迥然不同。这个地下世界不讲求理性,自然厌恶条条框框。他们弹奏流行的曲子,也胡乱写几首曲子。诚然,在学院派眼里,这些都是毫无章法的靡靡之音,然而其中的热情与活力,像极了吉普赛人。这些曲子拥有吉普赛式的本质和灵魂。

 

花京院无疑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既是正统音乐中的一员,又常年累月地待在地下世界。在回到这个城市前,他同样在其他某处酒馆里谋生。他所演奏的章法严谨却也随性。

 

“——比起无谓的结构严谨,何不放开手脚,满世界游玩呢?”

 

 

有段时间我们讨论巴赫和亨德尔。花京院喜欢前者的管风琴曲,同时觉得现代爵士同等程度的好。

 

“没有什么不同,”他眨了眨眼,如此说道。我们正处在酒馆中,他晃晃手中空了一半的玻璃酒杯,冰块发出骨裂一般的咔嚓声,“……我们都喜欢音乐。(他说“都”时,语调明显更轻,讲得也更快)爵士也好,摇滚也罢,跟古典乐所要表达的情感,本质上是一样的。表现手法不分高低贵贱,同样,演奏者也无三教九流之分。我想,假若亨德尔和巴赫生在这个时代,他们是会喜欢流行乐的,民谣或许也喜欢得紧。”

 

“我想他们不会喜欢。”

 

“谁知道呢。或许还会打爵士鼓吧——如果他们这一世是爵士乐手的话。不过这样一来,便无法跟喜好完全重合了,生计也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我缴械投降。他心情大好地喝光我杯中的酒。这是他的观点,也正是退出学院派世界的原因。我们二者毕业于同一所学院,即我留校任教的地方。这是之花京院他无意间提起却匆匆略过的一句话。他是位极有天赋的学生,不仅局限于管风琴,钢琴和萨克斯也十分精通。导师曾希望他成为一名出色的管风琴家,本人却背叛了这个意愿。他的家里人似乎本就不乐意让他走音乐之路,这么一闹后,便不大联系了。

 

 

 

 

 

生日时我从他那儿得到了礼物。德沃夏克的黑胶唱片。《自新大陆交响曲》。我不记得何时跟他提及我喜欢这位捷克作曲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花京院本人也喜欢德沃夏克,他喜欢他所表现出的民族性,同等程度的喜欢歌舞伎和能乐。

 

此时已是三月末尾。天气逐渐变暖。我与他的关系,既像朋友,又像是彼此寻求慰藉的同类人。他成为了我所可以信赖的存在。偶尔,我会展露出孩子的一面,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戴着眼镜翻阅当地报纸。他不大会说本地语言,眼睛也不大好。有次心血来潮,我绕到他的身后,悄然伸出手摘去他的眼镜。他也不恼,抓起一旁的报纸。我几乎笑出声来——酒保正好路过,好心提醒他报纸拿倒了。

 

在此期间,我依旧慢慢推进关于那首预想的独奏曲的创作。全曲的基调,由一开始的蓝灰色转变成了鹅黄,再到如今的红。它听起来或许像是香颂和弗拉明戈的结合体。我说不准。但可以肯定,它的的确确是我目前生活和心境的一种体现。

 

四月初的第二个礼拜日,花京院带着我参加了新教的礼拜。“他们的音乐很有趣,有自己的乐队,内容围绕着《圣经》编排,表现手法却很自由,跟传统的宗教音乐都不太像。”这就是他的理由。地点位于一家大型酒店的五层,偌大的会议室里摆满了凳子。花京院认识乐队中的贝斯手。我们坐下,乐声响起。的确是欢乐而自由的氛围。退出场地后我问起他的宗教信仰,他笑着摇了摇头。

 

“虽说偶尔会去教堂,不过并没有哦。不过真要说的话,大概是儒释道吧。”

 

 

 

 

正是中午,我们找了家路边的饭馆。牛肉、意大利面,还有几瓶酒。我们都喝多了。花京院喝了两瓶白兰地。他的酒量并不高,酒品称不上好。第二瓶见底时甚至咏起和歌,直至第四首徒然失去兴致,摇晃着刀叉,嘟起嘴来,伸长脑袋戳着一旁无辜的盆栽植物。我还算清醒,于是付账买单,架着他出了饭馆。午后二时的艳阳天,阳光直射双眼,我不由得眯起眼来。一开始,他尝试不找支撑点、单凭自己前行,有好几次险些被石子绊倒。我伸出手扶着他的臂膀。这次没有拒绝。他将全身重量都压在我身上,呼出的温热气体扑在我的面颊上。我忽然想起他今天应当要去酒馆演奏。

 

“今天就翘一次班。得帮我保密。”

 

他抬起头,仿佛能看穿我的所思所想。我好笑地看着醉汉。毛茸茸的脑袋再次垂下。我拖着他走了几步路,没多久,能隐隐听见平稳的呼吸声,花京院侧着脸,像只猫般蹭了蹭我的臂膀——他睡着了。

 

这座城市不大。把他抬上有轨电车不太费力气。下车,经过酒馆,顺着下坡右拐。期间花京院咂咂嘴,蹭了蹭我的脖颈。把他卸到床上倒是费了一番功夫,他像只变异的八爪章鱼。醉酒的花京院典明意外地喜欢胡搅蛮缠。我同样昏昏沉沉,帮他盖好被子后却被抓住手臂,他拉过我,直起身来,唇舌交叠。我没有拒绝,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的手环绕他的脑后,拖着他的脑袋,加深了这个吻。

 

其中的感觉很奇妙。他比我更早醒来,我们紧紧贴合着,汲取彼此的温度。他的刘海因为汗珠而附在额前。我伸出手来轻轻将它撇向一边。他笑笑,环住我的腰,靠得更近了。他同样伸出手,将我额前的头发向后捋。他喜欢我额头的形状。我们什么都不做。十分钟后他支起身子,打算寻找自己的衣服,目光却落在一旁的床头柜上。上头静静地躺着一份稿子。他拿起来,跟着音符轻轻哼出声。

 

那正是我第一首曲子。花京院哼了几个音,闭上眼睛。

 

“我喜欢这首曲子。”

 

他睁开眼,紫罗兰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不带有一丝的谎言与奉承。

 

“我也喜欢。但大众不喜欢,评论家们觉得这首曲子过于稚嫩了。”

 

“曲子间的情感很饱满,是少年时代才会有的冲动。这是评论家们所看不见的。作曲本就是私人化的东西……不,音乐本身也是。作曲不正像一棵树么?树干就是乐章和主旋律,叶片代表各个音符。至于具体点的嘛……反倒像桦了。”

 

声音不大,我们二人正好能听到的音量。他又钻进了棉被之中。我们再次沉沉睡去,再次睁眼,竟已经是第二天天明了。

 

之后的发展倒也平淡无奇。我们对现今的关系没有任何异议。我并不讨厌肢体接触。来了几次后,他尤为喜欢我的创作室。有几次他从酒馆下班,便直接住在我这儿。他用CD机放喜欢的流行歌手的歌,有几首带着爵士的味道。

 

他很喜欢爵士,也曾经问我和空条贞夫有什么关系?原因是都姓空条。

 

“他是我父亲。”

 

“你们长得不太像……”他歪了歪脑袋,凑得近了,睁大眼睛观察我的面庞。

 

“但是你长得要更为好看。”

 

他下了最终结论。我揉揉他的脑袋。CD里传来一阵英国歌手的声音。

 

 

 

偶尔我也会去他的寓所。公寓并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卧房靠着大门,墙面皆被刷成低沉的灰。最左侧放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床,紧贴墙壁。视线略略向上看去,便是一扇不大的正方形的窗,前头设有小小的窗台,上头摆着一只素色的、江户切子式的花瓶。瓶身攀附有苇草似的半扇形状的纹路,瓶里装满了水,却未见到花的踪影。初次见到这样的花瓶,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注意到目光,花京院绕至身后,戴上黑框眼镜,同我一道儿端详起那只花瓶来。

 

“这个啊,”他站得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后背上,“应该是在上个城市时买来的。布拉格、第七区……有些记不清了。它使我想起江户切子。在遥远的异乡,竟也有一模一样的工艺技术,的的确确是个亲切的巧合。”

 

走出卧房,往过道内侧走去,则是一间更大的房间。我曾怀疑它是主卧,而被如今的住客任性改动,使之成为书房、画室和乐曲创作室。

 

房间向阳处正对着一张木桌,我走过去,桌上零零散散放着仍未完成的画作。画面十分简单,画布留有大片空白,正中心寥寥数笔勾勒出人形。漫画的笔法,并未刻画出具体的面容——仔细端详时,这才发现五官模糊不清,仿佛画外有束沉闷的光,透过窗户,轻轻地与面颊贴合,将五官都消隐去了。人物坐在一张椅子上,神态颓然,略略低着头,两条线一般的眼睛似乎受到引力的作用而下垂;体态瘦削,身体向内佝偻着,极力隐藏自我、缩进椅子之中。然而再细细端详,这人物的背脊早已和身后的椅子融为一体,墨水渍晕开了人物上半身的线条,椅子的线条也正是脊柱的延伸……

 

视线掠过另一张。同上一张相同,画面几乎留白,绘于正中央的,是个小小的人影。除了头以外,四肢身体皆被涂黑。人物侧身坐着,左腿弓起,呈现出一个畸态的三角形,几乎将脸埋进这人造易碎的城堡中。自然也就看不见确切的表情。……不,它使我毛骨悚然……画中人根本不拥有五官。忽然想到了蒙克。它是种意象,睁大彷徨且恐惧的双眼,颤抖双唇与四肢,其所包含的复杂情感不亚于精细刻画的其他画作。

 

事后我问起这两幅画。询问他为何想要创作出如此的画面。我们坐在他的卧房里,都刚刚起床不久,我的身上还沾有他的味道。花京院正调试着他的萨克斯管。他卸下眼镜,没有说什么,转而瞅了瞅窗外,伸出手拉开白纱窗帘。哗啦一声。窗外正下着蒙蒙细雨。

 

“若碰上阴雨天气,心情随之染上灰色。人靠着自然而生存,对于自然万物的变化做出相应的反应,大概是件相当正常的事情吧。阴雨天会多愁善感,春岚天气里樱花盛开,则会感到欣喜。如若在阴雨天里浸泡过久,恐怕是会浑身不舒服,怎样也开心不起来的吧。那就只能强颜欢笑了。”

 

说完,不等我的回答,他凑过来,坐在我的身上,双唇轻轻贴合。我回应了这个吻。之后他又跑到一旁,专心致志地试音了。花京院吹了个低音,像是从瓷瓮中传来的低吟。

 

 

对于绘画和音乐,花京院抱有同等程度的爱。他画过不少的画,几乎没有保存下来,多数放置三四天,便被同其他物品一道弃置,最终丢入楼下的垃圾箱里。少数几幅逃过一劫,其中他本人最中意一张:那是装裱好了、挂在墙上的正方画布的油画。上头绘有一片白桦林,天空是烟灰色的,土壤不似他人笔下那般,而是被画上灰绿色,甚至掺杂着调和过的、灰度更大的黄。白桦林向画内延伸。一点透视。正中央是其中一棵挺立的桦,相比其他伙伴更高,如松柏一般笔直地耸立,树干上的深棕色开口仿佛刀伤划痕。树干的颜色,相较于白,莫如说是融入了背景的灰。画面并不拥挤,每一棵树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尤其是那焦点正中央的白桦,同伴们像是要避开它一般划开了更多的界限。于是它孑然一身,站在那儿,身后是延伸去了的林子。

 

与无数同伴相比,它无疑是孤独的。一月,穷冬烈风时节里灰白色的建筑与天空;清冷月色下的浪人;空无一人的公寓过道……如同徐徐而来的浪潮,不急不缓,悄无声息地拥住脚踝,接着是小腿、膝盖……反应过来时早已漫过了腰际。

 

我恍然大悟他为何会将作曲比作桦了——在这个过程中,作曲者是独行的旅人,需一人穿越月色中的沙漠、皑皑白雪与高山,且必须面对空无一人的观众席独自演奏。成就感愈大,孤独也就愈大。

 

花京院将那棵树喻作自己的友人。职业的缘故,加上长期居无定所,他认识许许多多的人,也能谈笑风生,却鲜有真正的朋友,几乎没人能够走进他的内心。他如同一只刺猬,只会对信赖之人才露出柔软的肚皮。他偶尔会与我说起家乡、亲人和故友,说起他不怎么快乐的童年,那时的他孤僻,不知说话的艺术,自然而然融不进孩子们所组成的小团体。或许是为了补偿童年时的遗憾,潜意识层面,花京院相当依赖人,却不黏人。他喜欢突然蹿到他人背后,也喜欢被人拥着的触感。他比我年长一岁,因而在他眼里,我总带着点孩子气的撒娇的意味,殊不知最爱蹭人的反倒是他自己。

 

我们维持着这样的关系,习惯了彼此的身体。之后无需多加阐述。八月,我完成了那首钢琴独奏曲。花京院是第一位见到它的人。我没有公开这部作品,却同意他在酒馆里演奏。这是一首适合地下世界的曲子,毫无规则可言,随心所欲且天马行空。

 

 

 

 

……我们走进中央火车站。花京院戴上眼镜,对着时刻表寻找他的那班火车。我们拥有彼此住所的备用钥匙。十月中旬,我从学校回来,顺道经过他的公寓。开门,进入,他正在整理行李箱。  

 

“我要去维也纳了……五天以后。见到你很高兴,承太郎。”

 

这是他的习惯,就像位浪人一般居无定所。他告诉我他不会在一个地方住一年以上。我不感到意外,相反,我尊重他的决定。花京院邀请我共进晚餐,我回绝了这个请求。我走出公寓,冷风吹来,今年似乎更早降温。

 

距离发车还有半个小时。我们走向月台。他吸了吸鼻子:

 

“你知道,我一直走在路上。在音乐的路上,在作为个人而不断寻找自我的、前行的路上,从未停下。

 

“我习惯了候鸟迁徙般的生活。十月,我却选择北上,维也纳、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待到来年六月,再回到温暖的南方……圣托里尼、马德里、甚至是开罗……我说不准。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东京的雪了。”

 

他回不去。与其说是他抛弃了故土,莫如说是回忆与故乡抛弃了这位孤客,将其置于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塑就了其如今龋龋独行的模样。我点点头,表示我知道,也能够理解。于是花京院放松肩膀,对我报以微笑,其中不带有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能联想至纯真的孩童,叫人放下心来,卸去一切伪装地对他倾诉衷肠。他有这个能力,本身便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这也正是我们互相走近的原因。

 

花京院伸出手来,这双手修长且灵巧。

 

“来吧,这是临行前的致意。”

 

他说,迎着光又笑了一次,紫水晶稍稍眯起,眼角显现出贡多拉飘过水面时牵出的柔和线条,流畅有如一只青燕;他略略低下头,抬起左手轻轻撇开眼前的红色刘海。我不可置否,于是无言地覆上这只手。他手心的茧摩挲着皮肤,轻柔得像悄无声息点地的一片落羽。

 

我们轻轻地握了握手。不到三秒,他便悄无声息地抽了回去,拿起放在地上的行李箱。他穿着深棕色的大衣,内衬毛衣则是鼠灰色。高领,正好衬出脖颈的线条。他吸了吸通红的鼻子。我们沉默着,却等待对方打破沉默。花京院走上前来,倏然踮起脚尖,于是我的嘴角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却又急急离去,像是一阵踢踏舞,也像三月来去匆匆的风。路过三两行人,向我们这里匆匆一瞥。等我反应过来时,始作俑者早已笑出声了,他笑得开心,活像是恶作剧的孩童。

 

“请不要生气,因为这也是临行前的致意。”

 

花京院揉揉眼角,朝我眨眨眼,再次踮起脚来。他的视线跃过我的肩头,看向前方的时刻表。列车快要进站啦。他说,依旧是那番平淡而愉快的音调,似乎永远不知忧愁,而本人却正是历经愁苦的异乡孤客;生活磨平他的棱角,教会这位青年隐藏起所有苦痛,只微微露出冰山一角——花京院典明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谢谢。”

 

我下意识伸出手轻轻碰触嘴角,温暖的触感传递到了十指之上。他再次笑了笑。我们并肩而行,在第二站台停下。我们坐在一旁的长椅上,火车驶入月台。列车员下了火车,示意乘客们到了上车时间。花京院登上火车,进入车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陆陆续续又有几位乘客走过。他放好行李——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其中装着几件衣物,一盒颜料和一本半新的速写本,还有几支笔。他把萨克斯管送给了我。当个纪念,他说。

 

在这其中,他最中意一支黑色的钢笔,笔身上漆有金色纹路的莳绘。在寂静的月色的衬托下,紫藤萝宛若瀑布般直直倾斜着,颜色从上至下渐渐变淡。最末端的一朵紫白两色相间,形态好似水滴,仿佛下一秒就会悄然落地。这紫色像极了他的眼眸。下方是一条无尽的回廊,零零落落有三两棵松作为映衬。这是他与故乡唯一的联系。它使他想到四月的上野。

 

他看向窗外的我,挥了挥手。我抬起手来,同样挥手致意。于是他的面容上浮现出一抹笑容,不同于以往,这是平和的笑容,没有疲态,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起伏,是金秋时分的缓缓流淌的云。

 

火车缓缓出站。我期待与他的再次相遇,或许是一星期之后、一个月之后,或许是一年之后,或许需要三五年。我从来不对希望渺茫的事物抱有过多的期待。列车向维也纳驶去。这位来自遥远东洋的异乡人,他如明治时代的能狂言表演者,又好似面对空无一人的音乐大厅独自演奏西洋的乐师。他永远只身一人,不可能成为群体中的候鸟,只会是一只高傲孤独的鹤。他具有舞者和歌者合二为一的、敏锐且理性的思维,有着孤独的灵魂,有一颗自由的心。

 

他使我忆起京都的红叶,鲜艳也沉静;也使我忆起孤独的白桦,即使成片成林,寻找到同类,推心置腹,也仍需留有安全线一般的个人距离。我无法忘记那幅画——烟灰色的朦胧的早晨,殉道者般直立的桦……

 

火车已经驶远,最后一节车厢在一片灰冷中扬起尘埃。月台上的行人们往出口处走去。或许今晚,酒馆里也将响起那首我最为得意的独奏曲。然而今天我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踏进地下世界的欲望。我行走于行人中间,在冷风拂过面颊时竖起了领子。

 

 

END

 

 

 

写的时候,许多歌曲都零零碎碎地脑内循环,民谣、摇滚、爵士,各式各样,最后只留下了这一首《Englishman in New York》。

我喜欢那句“I’m an alien ,I’m a legal alien.” 无需多说什么,这句的味道就很足够了。

对我来说,这二人是有点这样的感觉的。他们与众不同,也无需别人半途闯入这个故事。所以就让他们去演绎一个平淡的故事,以异乡人的身份,异乡孤客和他乡遇故知。

文中出现的城市是虚构的意象,是我糅合了四五个欧洲城市后的产物,其中一个是我住过两个月的小城,感情至深,故私心地融进了描述之中。作曲家是我很喜欢的设定,却写不好。文中情节的处理也很弱,不过总归是成型了,还是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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