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花】孤独者的灵魂

“后来,我常常从梦中醒来,我经历过无数次的浅睡眠,每次休憩都无法使大脑真正进入放松状态,神经就像一根根被拉伸至极限了的弹簧,呈现出病态的僵直。这或许是后遗症,起始于那个时候,或多或少带有沙漠的气息。我曾自嘲其为时差综合征。

 

“人类拥有许多表达情感的方法,且总数庞大——音乐、绘画、舞蹈,诸如此类……还有文字。我在尝试一项并不讨喜的工作,其艰苦、充满挑战,每一个文字都是自我的审判与苛责,工作越是推进,当初的形象便愈鲜明,这是条充满危险的荆棘之路。

 

“……它完成了,经过我的手诞生于世,比我想象得顺利得多,也痛苦得多。我必须泡一杯咖啡,好好放松一下。此时此刻,我疲倦不堪,眼皮发沉,得停下来,像垂垂老矣的风湿病人般喘口气;又好似一辆汽油消耗殆尽的、行驶中的车辆,必须要挨着路旁停靠三两分钟。此时正是午后二时。一瞬间我产生了错觉,即我还处在热风之中,脚下仍踩着滚烫的沙,敞篷的沙漠越野车颠簸向前,而大家却昏昏欲睡:我与十七、八岁的自己重叠了。仅仅只有一瞬,我突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仍旧待在所居住的处所里。在此,我有必要稍加说明:我并没有同家人住在一起。”

 

 

 

孤独者的灵魂

The Soul of a Solitary Man

 

 

 

我必须完成某项任务:我需要一支笔,以及一张纸,借此进行一次叙述。在此之前,在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岁月里,我时不时便冒出这个念头,它行踪不定,有时候像一个顽皮的孩子,三天两头便闯进我的脑海里;有时却又摆起架子,高傲如同贵客,不肯光临我那简陋的思维小屋。大多数情况下,但凡我正忙于研究、处理数据、或者出海取样的时候,它老老实实,不多打扰,寒暄一番便匆匆离去。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耽搁着,迟迟不肯开始的原因。

 

进行这项工作,也意味着我已做好了准备,能够随时回顾、记起过往岁月,将自身分离成一个陌生的意象,去审视这二十年来所走过的道路。它曾有过无数分支,每个节点都至少分为两条路,错综复杂,像不断延伸发展的树枝。而现在看来却清晰无比,似乎每种选择都互相影响,共同造就了如今的这番景象,以及如今的我。仿佛除此之外,就毫无可能性,也毫无悬念。我想不出来我会成为谁,或者说,成为其他类型的人。

 

得先从最初的那个点开始,再向往后的时间轴延伸。我绕不开这个话题,打从一开始,我便没有考虑过逃避的可能性。时至今日,我也能回忆起那几十日的点点滴滴,每个细节都像被放在显微镜之下,连细枝末梢都清晰可见。近期我忙于一个新课题的研究和发表,其本身我并不十分熟悉,把握也减了七八分,便将所有的娱乐时间牺牲掉,终日埋首于工作之中,在实验室之间来来回回走。我喜欢的娱乐本就寥寥无几,抽烟算是一个,实验室禁烟,于是我连这为数不多的爱好也被无情剥夺。

 

就从烟开始话题。我在十七、八岁时,算不上是品行端正的好学生,抽烟、打架,对我而言如同家常便饭。那时我正经历一次冒险,不可思议、痛苦却有着等价的光荣。话题对象是同行的一位友人,他并不吸烟,也不打架,可以说是好好学生的典范。旅行途中,我也时不时掏出一根烟来,点燃,数分钟后再熄灭它。他曾经因为好奇而向我要来一支,有模有样地点燃它,却被烟味呛得不轻。这个时候,花京院典明就会自嘲地耸耸肩。我接过他手里的烟,吐出一个烟圈。

 

我和他很合得来,尽管个性南辕北辙。我们二者本质相通,拥有共同的灵魂。遇见彼此之前,我们都很孤独,同时也高傲要强,就像惺惺相惜的狼、猎鹰、豹子……你所能想到的任何一种桀骜不驯,却也昂首的动物,将其比作我们,都万分适合。我偶尔能碰触到他的孤独,然而只能碰到泛泛的面,有如笼罩在雾气之下的湖,是无法潜入其中、一窥究竟的。花京院从来不在人前示弱,他拥有高度自尊自爱的高傲灵魂,与此同时,他极力隐藏起自我的痛苦和孤独,从而展现出一副几近完美的亲切面庞。

 

尽管如此,偶尔,我还是能从完美的假面具下瞥到他的本质,他的内心。他不怎么掩饰内心想法,但也不会将喜怒哀乐全都一股脑儿地表现在外。花京院和波鲁那雷夫正好相反,他们是磁铁的正反两极,却处得十分好。

 

 

 

 

在那场战斗之后,在英雄凯旋之后,花京院早已渐渐被遗忘。只有我们还记得他,只有我、波鲁那雷夫、还有我早已年老的外祖父还能回忆起那段异国他乡的冒险岁月。……乔瑟夫·乔斯达也慢慢地记不得了,这一两年里,他记忆下降得很快,背弯得厉害,像拉到极限的弓;他曾经与我一样高大,如今却佝偻着背,戴着老花镜,颤颤巍巍,只能够到我的肩头,甚至是胸前。偶尔,他甚至认不出我,当我走到他的身边,乔瑟夫·乔斯达会像见到陌生的年轻人那般给予友善的微笑,或者凝视我的脸半分多钟,黯淡的绿眼睛慢慢对焦,才能想起我是谁来,自然记不住曾与我们肩并肩共同作战过的友人了。

 

又或许他还是记得些的。到后来,最近这几个月,老头子遗忘的速度又加快了,他老态龙钟,大脑锈迹斑斑,偶尔会将许多往事混淆在一起,添上篡改记忆而成的佐料,做成一杯并不美味的混合果汁。

 

乔瑟夫·乔斯达,我的外祖父,无论何时都对交谈万分热衷,不同的是他会说起年轻时代的经历了。他常常把年轻时的冒险和埃及之行相提并论、从中比较异同,会谈到他的友人,谈到意大利的墨鱼汁面,下一秒却将话题引到热浪滚滚的黄沙之地:

 

“……意大利的墨鱼汁面很好吃……威尼斯的午后,阳光很好,正适合在街头小巷里闲逛……(他开始咳嗽,不是非常严重,但过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晒、晒太阳,不像埃及,埃及?埃及可热啦,热得让人受不了,这你是知道的……在威尼斯,我也有好朋友,我有点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是位意大利人,名字也常见,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他早就不在啦(这时候老头子会略略移开眼)……我想想……对啦,跟我们一起并肩作战的,那位年轻人,你的好友,叫什么来着……?”

 

于是我不知第几次回答这个问题,外祖父像婴孩牙牙学语一般,在口腔里来回打转这几个音,“KA……KAKYOIN?”他念道,向我确认。我也跟着一块念。我说对,KAKYOIN。我重复一次。他点点头,向后靠去,头枕着安乐椅上的靠垫,不多久便沉沉睡去。

 

乔瑟夫·乔斯达已经不太能记住家人们的音容相貌了,对着我的母亲,也常常需要侧头思考半天,才能反应过来面前的女士正是他的女儿。在他心里,何莉·乔斯达还冒冒失失、不及他的膝盖高。他自然也见过我的女儿,却同样不记得她已经长大,开始进入叛逆期了。

 

 

 

 

愈是现在,我愈能理解我这位友人当时的孤独。我和他很像,气质接近,可以说,我们的灵魂能够合二为一。我愈来愈像他,但无法成为他。我褪去年少轻狂时的傲气,磨平棱角,在学术研究上获得巨大的成功,却在生活里跌跌撞撞、坎坷不平。我偶尔会回忆起花京院说过的话,当我一个人,在某个夜晚,独自一人对着散落一桌的实验报告,而实验室里的灯光在头顶明明灭灭时,我就会倏然回想起那段日子。

 

这个时候我不需要再冷漠双眼,在人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冷淡模样,那使我疲惫万分。我想到埃及,想到街边的小旅店,闷热、昏暗、同样明明灭灭的昏黄色的灯光,我们待在同一间屋子里,我能听到他翻身的声音,只要稍微动一动,床板就会嘎吱嘎吱响。多少年后,我依旧记得这个场景,也记得花京院小心翼翼翻过身去、尽量不发出声响的严谨模样。他不希望打扰到他人,他天性便是如此,不愿给人造成麻烦,也不愿去依附于谁而生存。我却侧着身,佯装熟睡,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透过缝隙,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看到四十公分外的、另一张床上的他,他背对着我,睡得正熟,背脊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他很容易睡着,睡眠质量也好,如果在睡梦中突然侧过身来,咂咂嘴,我会在心里暗吓一跳,就像是偷偷摸摸做着坏事,却被逮个正着的孩子。花京院喜欢穿条纹睡衣,偶尔会忘了扣最上边的那颗纽扣。是的,这些细节我都还记得,也未曾忘记。

 

我仍记得开罗附近的某个小镇,在那儿我们曾稍作停留。依旧是狭小的旅馆,嘎吱作响的木床。我睡眠质量并不好,睡得也浅。夜半二时,我手枕在脑后,闭着眼,侧着身子,什么都没去想。乒乓一声,我下意识睁开眼,正好瞧见坐在地上的他,伸出右手,不停地挠着后脑勺。他自然也看见了醒来的我,低声道了声歉。

 

“唔……抱歉,吵到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音的时候他歪过嘴角,“嘶——”了一声。于是我问他发生什么了?他突然沉默三秒,之后又犹豫着开口了。

 

“也没什么……”他移开眼,“翻身的时候不小心从床上掉了下来。请不要在意。”

 

 

他说话时我直起了身子,如同听到不可思议的话一般稍稍睁大了眼睛。“床板坏了,它好像不太结实。”他补充道。我没有接过话题。花京院站起身,又倒吸一口凉气。的确是有些疼的。那张床是坏了,床板塌陷得很夸张。他站在床边思考对策。你可以过来,我对他说。花京院转过头,一时间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就是说,你可以睡我这张床。”

 

“……那承太郎你自己呢?”

 

“也睡这里。”

 

最后他妥协了,我们挤在同一张床上。一开始,我们各占着木床的两端,背靠着背,谁也看不见谁。二者之间保留着礼貌的距离,但没有太多,毕竟空间不允许。后来不知是谁先翻过身(似乎是我),之后他便也翻过身来,床板抗议似的叫唤一声,他紧张地僵直了身体,下一秒又放松下来。他抬起紫色的眼睛看了看我。

 

“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睡在同一张床上。”他声音放得很轻,接近于自言自语。

 

“我也是。”

 

我回答他。他笑了笑,我也扯了扯嘴角。他看起来放松多了,没那么紧张了。我时常有一种感受,即他和我相处的时候,总显得更为严肃,想要将自己好的一面体现出来。相比于和波鲁那雷夫的相处方式,花京院会注意些,并没有过分随意。

 

“不过说实话,”能看出来他犹豫了一下,一秒后便接着刚才的话题了,“感觉还不赖。”

 

“嗯。”

 

我们靠得进了一些。沙漠的热风拂过我们的脸颊。我并没有说谎,的的确确是这么想的。我不喜欢和别人太过接近,但如果对方是花京院,我能够再作考虑。他很有礼貌,举止得体,不会过多干涉他人的个人空间。这些对我而言,恰恰最为需要。他离我很近,呼出的气扑在我的面颊上。我们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看起来有点儿紧张,似乎没能顺利入睡。我始终闭着眼,但同样没有睡着,索性就睁开眼来。花京院看了看我的眼睛,睡吧,他说,朝我道了声晚安。我点点头。

 

起先,就算闭上眼,我们也睡不安稳,总有些拘谨。我没有太多的条条框框,不一会儿便已然睡去,迷迷糊糊间还能感觉到他翻了翻身。醒来时天色正亮,花京院尚处在睡梦之中,他靠得很近,几乎将头抵在我的胸前。我起身洗漱,从盥洗室回来后他刚刚坐直身子,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向我道了声早。

 

“谢谢你,昨天我睡得很好。”

 

他向我道谢,接着伸了个懒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上一觉了。我还记得他蜷缩着的、侧着的睡姿,蜷缩成一团的花京院就像一只猫,无论天气多么燥热,他依旧用毯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在接下的日子里,我们有时也会像这样,挤在一张狭小的床上。他会轻声说起有关于他的过往,声音很轻,很柔,让人听得很舒服。他说得不多,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讲他小时候并不受欢迎,也不是个善于交谈的孩子,这个话题他说得很快,就像阅读时瞅见了不喜欢的内容,便哗哗翻过。

 

作为话题的必要,我也会说些关于自己的事,同样讲得不多。他便略略侧着支起身子,显示出兴趣,开玩笑地催我讲下去。我抬起头看他,他同时俯下脑袋看我。紫眼睛对着绿眼睛,尔后我们不约而同移开视线。没什么好说的。我说。于是他耸耸肩,钻入毯子中,不再深究。

 

更多时候,花京院更愿意充当一位倾听者,不巧的是我话也不多,两人经常说着说着就陷入沉默。这时他多半会恰到时宜地轻轻打一个呵欠,对我道一声晚安。无论怎么说,在那个特殊的情况下,有一个人待在身边,的确能让人不那么紧张,也不至于绝望。我们需要面对不确定的未来,也不知道下一秒会经历什么。花京院洗完澡后,头发上会沾着洗发液的香气,多少次我闻着这令人心安的淡香入眠,又有多少次这头毛茸茸的红色头发钻到我的鼻子底下,发梢弄得鼻尖发痒。我尝试着将手搭在他的背上,彼此的体温和气息能让我们心安。我们睡得都很熟。

 

 

 

 

 

我不知道是否要引入家人的话题,也不知道写下这些文字是否合适、得体。这不是值得夸耀,公之于众的事。我和妻子的婚姻无疑是场闹剧,极其失败,双方都不愿想起、提及。稀里糊涂地结婚,又稀里糊涂地离婚。我们在互相都不太了解彼此的情况下草草戴上戒指,对如此糟糕的结局,自然显得平静得多。

 

她跟其他女性一样追求我,仰慕我,但不过分,不太惹我反感;而我恰巧十分渴求能拥有一位倾诉的对象,于是一拍即合。在随后的生活中,我发现我犯了严重而愚蠢的错误,每当我想对妻子说些什么,却都如梗在咽。我无法对她,我的新家人,说太多的话,我无法对他人暴露自我,正如一只不愿露出肚皮来的刺猬。她也因此曾抱怨我不愿意讲述我过去的经历,她想要知道十几岁的空条承太郎是怎样的,和现在又有何不同。换而言之,她想要了解她丈夫的方方面面,并相当执着。她同样犯了一个错,我对此类举动敬谢不敏,连带着对她的好感直线下降。

 

这是我们选择分手的原因之一,但不是最主要的那一个。打一开始,我就对这场婚姻抱持过度的理性,也很清楚我无法从中获得救赎。我们带着各自的利益而结合,自然会产生不信任,并且裂缝越来越大。对此,我们默契地缄口不言,忽略共同生活的日子里不愉快的点点滴滴。我没赢得女儿的监护权。但这样刚好,我不想让徐伦跟着我一道奔波,她没必要受这个苦,海洋上的生活毕竟不比陆地。离婚协议签订后我回了次日本,母亲在那幢大宅子里等着我,她什么也没说,仿佛早在我们结婚之时就预见了结局似的。

 

她只问了些其他的事,譬如我的女儿。她又长高了几公分,这个年龄的孩子总是长得十分快,而我已经大半年没见到她了。她和老头子一样,十分宠爱徐伦,也善意提醒我要多去看看孩子,“孩子长大可是很快的,噼啪一下,仿佛昨天还在学走路呢,明天就已经上中学了。”

 

我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我过了顶撞父母的鲁莽年龄,也不再称呼我的母亲为“那个婆娘”。她最近开始生出白发,我得多陪陪她。我不善于对他人展示善意,在这方面,我很青涩,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善意。

 

我陪她饭后散步,我们走在路上,日本进入了秋季,天气逐渐转凉。母亲披着披肩,离婚了?她问我。我支吾一声。她是知道的。何莉·乔斯达没有多说什么。走到下一个拐角口,她叹了一口气。

 

“……我只是在想,你好像缺少一种才能。你缺少的技艺正是爱的技艺。你不能爱,没有爱的天赋,任何一次尝试——尝试去爱别人,都能使你万分痛苦。诚然你是想要爱的,承太郎,你追求爱,但你的爱不仅让你自己痛苦,也让别人痛苦。这么说很令人难过,事实却的确如此。我很抱歉……我的孩子,我祝福你,愿上帝祝福你,你太孤独了。”

 

我不知道母亲说的是否正确。还未容我思考,她便已经迈开轻快的步伐走远了。我只能跟上她。……或许她是对的。我的面前突然浮现出故友的面庞。我加快脚步,那张面孔便又消失了。

 

 

 

 

我开始渐渐记不清花京院的声音、相貌,有时会和其他意象混淆。倘使让现在的我画出他的模样,再去对比照片,我不能保证这与十七岁的那位青年会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他的形象,愈来愈带上了我的主观判断,愈来愈沾染了我个人的色彩。我心中所存留的花京院典明,和波鲁那雷夫、乔瑟夫·乔斯达脑海里的那位日本青年,或许是不同的,或许完全不同。我们所保留的故人形象,带上了各自的色彩、各自的影子。他像我——我记忆之中的他,无疑与我本身十分相像。

 

如今花京院的形象,早已融合了无数我所想的、所加诸于他身上的元素。譬如在我十分疲倦之时,抑或我无法处理好和家人的关系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于是躲到内心深处的最角落,轻轻地叩门,他便出现在门后,呈现出十七岁的、青少年过渡时期的青涩相貌,招待我进屋,带着令人安心的微笑,静静听我诉说。

 

我的话不多,常常说到一半,自觉说多了、太过自我了,便又急刹车,抿起嘴来不发一语。我本就是不喜言谈的人,中学时代,我认为人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就是愚蠢的一种外在表现,强者总是少言寡语而重在行动,所以我尽可能不让自己显得愚昧平庸。然而在他面前,我没有这个担忧,花京院总会鼓励我继续说下去。花京院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从不打断我的话,而是任由我,一位倾诉者,一口气说完。他熟知聆听的艺术,没人比他更了解我。这二十年来,多少次我躲进这间谁也不知道的小房间里,面对挚友倾吐不快,敞开心扉,谛听他的意见。然而同时我很清醒,这不过是一种精神吗啡——这只是我藉由他之口、他的形象而进行的自我反省与审判。我需要找寻找一位现实里的朋友,我应该对其他人说这些话,而不是对着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进行无声的自言自语。

 

在这二十年里,我跟花京院说过不少关于我的事情。取得博士学位、第一次出海考察、任教、接手课题、结婚、离婚、女儿的叛逆和难以管束……有好的,也有不那么好的。

 

他的反应各不相同,听到令人高兴的事,他就对我笑笑,道一声真心的祝福;听到令人消沉的事,他就微微低头,抿起嘴来,仿佛正在遭受劫难的正是他本人。在这间小房间里,他偶尔会给予我一个拥抱。我当然需要朋友,我当然渴求着依靠。我也曾在某个茕茕孑立的夜晚,突然像懵懂无措的孩子,不知要去向何方,我需要有人听我说些什么,说什么都行,我只想好好说些话了。当然,我不喜欢在人前显露出这一面,它过于脆弱。纵使再如何坚强,须知阿喀琉斯也有致命的弱点,而这一点却很难被理解。

 

他人敬仰我,我是这个领域的权威和领导者,学者们将我当做不可企及的目标而崇拜,却从未与我交心;我也从未与他人敞开心扉。我和波鲁那雷夫不常见面,经常几年才联系一次,距离我上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五、六年了。战斗落下帷幕,英雄即将凯旋,我们在开罗机场分别,他亲切地搂住我和老头子,再三叮嘱一定要常联系。时光飞逝,而今这也成了奢望。法国人现在定居于意大利,或多或少出于一些特殊原因,我并不能见到他,只能借助于网络、或者其他通讯工具联络。更多时候,在择友时,我总会代入花京院的形象,以他作为基准。我们的友谊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利益,仅仅以共同的目标和气质间的相互吸引作纽带,以此维系难能可贵的关系。很可惜,几乎没人比花京院更诚实可靠。

 

——也就是说在那之后,我永远失去能够将后背安心托付的友人了。

 

无论岁月在我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他都不会改变。那时我们十七、八岁,正是青年时代最年轻气盛的岁月,熠熠生辉,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尔后我继续成长,将不可避免地开始衰老。就算我有朝一日垂垂老矣,他仍旧定格在最完美的那一帧。

 

直到他死亡,我也不能有十分的把握,说我非常了解花京院典明其人。他只对我展示出了五十日的相貌、样态。我们只认识了短短五十日,友谊期限也仅仅如此。但事实上,他对我的影响远比我自己想的要大、大得多。我不常记起他,却或多或少受他的影响。

 

譬如从那以后,我开始听Sting的歌,他曾推荐了几首;我也曾因为某首歌而看了一整部电影。现在我恍然大悟他缘何会喜爱这位歌手,他们气质很像,这些旋律也会让我想起故友的点滴。这些歌很孤独,拥有飘忽的、彷徨的灵魂,正如那位青年。说老实话,我并不喜欢这类风格的歌曲,但同样称不上讨厌,也就勉勉强强听了多年。现在,我对Sting的了解程度会比花京院更深,这很有可能。

 

如果硬要说什么遗憾的事,那应该是我从未当着他的面以他的名称呼他。在这二十年间,我曾对赏识的学生、后辈亲切称呼过,却从未如此称呼挚友。

 

 

 

 

写到这儿,我基本已经完成了这项工作。我无法绕开故友进行叙述,但本也就因他而才有了叙述的欲望。剖析自我的灵魂是件痛苦异常的事。有时进展得顺利,有时却要去揭开疮疤。期间想起了很多事,无数人的面庞浮现出来,变得清晰了,活灵活现了,过不了多久,却又如同幻灯片般速速隐去。愈是写到后面,友人的音容相貌就越清晰,仿佛他正坐在我的身边,我们挤在一起,肩靠着肩,他轻轻捧起这些写满字的纸,跟戴着墨镜、再次回到队伍中来一样,摘下他的墨镜,抬起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朝我笑了笑:

 

“瞧,承太郎,你也是会说、会写很多话的嘛。”

 

“彼此彼此。”

 

“……什么时候也开始会说玩笑话了?”

 

“偶尔。”

 

“你啊,虽然现在成熟也体贴,不过那个时候浑身傲气、冒冒失失的感觉也不错。”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

 

“嗯。不过怎么样的你我都喜欢。”

 

“谢谢。”我停下手中的活。

 

“申明一下,这句可不是玩笑话哦。”

 

于是我们相视一笑。当我整理好纸笔,再回过头时,他已经不见了。他本就不存在,那只是我心中的幻想,我很明白。他一直存在于我灵魂的最深处,依然会在那间无人知晓的小房间里等我,或许是一天后、一星期后,或许是三个月后、半年后。只要我推开那扇门,他就必定会出现在门后,向我报以亲切的笑容。很奇怪,花京院离世之后,我们的关系反倒变得更为亲密。就好像他未曾离开,陪我度过了大学时光,陪我一起工作,见证我人生中的起起落落,到过美国,也去过杜王町。我不经常想起他,他同样不会兀自登门打扰。我忽然觉得当初用他的灵魂下赌注,是极为正确的。这样就足够好了。

 

如今正是六月出头,阳光变得刺眼,气温也在不断上升。已经进入夏季了。我坐在窗边,什么都不想,任凭思维嗡嗡作响,放任它飘至某处遥远的地方。窗前有一棵树,前几天,树上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而今却几乎见不到花的影子。我望向那棵树,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不知是如释重负、抑或是疲惫的缘故,我闭上眼,靠在椅子上,我就这么沉沉睡去了。

 

风从窗户的缝隙偷溜进屋。阳光依旧很灿烂。

 

 

END

 

 

 

BGM:Ihr so nah - Versengold

想了很久该用什么BGM,也考虑过不用,最后选了这首民谣,应该是适合的。这篇我构思了半年,迟迟不敢下笔,如今已然成型,也就不需要我额外再去写些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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